国际石油市场在2020年4月20日发生了一起破天荒的事件。美国西德克萨斯轻质油（WTI）期货5月结算价报收于每桶-37.63美元，最低曾达-40.32美元/桶。

作为长期从事能源行业的人士，我不得不指出，这是一起荒唐的事件。它是在一个荒谬的石油定价体系下产生的，这个定价体系不改，如此荒唐的事件今后还会发生。

事件的过程大家都清楚了，简单总结一下：

宏观层面，受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爆发影响，经济活动大规模消停，石油需求大幅下滑，沙特与俄罗斯为首的OPEC+联盟停止价格战而转向大幅减产，但达成的协议（970万桶/天）远远低于需求下滑（2020第二季度平均2000万桶/天），而全球库存已经接近饱和，石油价格不断下降，北美在4月1日曾经出现了付钱让人把油拉走的实物交易“负油价”个例。

微观层面，5月的WTI期货要在4月21号交割，交割地点是位于美国中南部奥克拉荷马州佩恩县一个叫库欣（Cushing）的地方。这个地方总共有9100万桶的原油储存能力，但因安全容量考虑，最多只能储存7600万桶。4月10号，库欣的库存已经达到了5500万桶，并且以每周600万桶的速度在增加，马上就要达到极限，剩余的大部分容量早就被聪明的商家预订了。

因为自己没有库存来实现交割，大部分合约持有者会在交割日前转仓，交一些手续费将交割时间往后推，期待价格能够回升。但还有一部分合约持有者会等到最后，或因转仓成本太高而一直在观望，错过了转仓的机会。数据显示，5月WTI期货（WTI2005）合约在4月17日（最后交易日前2天）持仓超过10万手，而近10年数据显示，WTI近月合约最后交易日当日持仓平均为3300手。

库欣地区原油仓储费用每月高达8-10美元/桶，存储超过2个月，仓储费就超过油价本身，所存的原油也会变成负资产。WTI交割机制是买方在库欣地区租罐，或者直接到库欣油罐里提取原油。目前库欣地区满罐，买方实际上租不到库，而持有库欣原油的人更是急于脱手。因此，大量持仓者需要在交割之前平仓出逃，即便是负值也要坚决平仓。

任何已经发生的事件都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但并不代表它的正确性和可接受度。我之所以把它称为荒唐的事件，是因为它突破了多条底线：

首先，它严重冲击了全球能源人的“三观”。石油驱动了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是全球贸易量最大的大宗商品，也是非常重要的战略物资，大多数进口国还专门为它建设了规模庞大的战略储备。石油价格变成负的了，还负的这么多。石油人都该迷茫了：我们是否掉进了爱丽丝镜子里面的世界，看到的都是现实世界的反面？

其次，它打破了我们所有的常规假设。无论是经典经济学还是新派经济学，石油作为商品的价格由维持供需平衡的边际成本决定。在所有商品定价理论中，我们有边际成本为零（如信息），但还没有见过边际成为负值的商品案例。我们之前只知道有地板价，现在我们知道了，还有地下室的地板价，地下室下面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

最后，它以一个在特定环境下，在当日结算（当地时间14:30）之前3分钟内的小规模交易（结算前2分钟只有536手，每手1000桶）形成的价格，影响了全球规模巨大的整个产业。这个特定环境就是上文描述的本次负油价事件发生的宏观与微观原因，但值得注意的是，负油价负到40美元，这不是原油实物交割能够产生的，而是期货市场短时间内的恐慌性抛售造成的。期货合约需要一定的保证金并且带有杠杆，在油价下跌超过保证金范围之后，合约持有者需要不断增加保证金，不足就会被强制平仓，恐慌性抛售使得交易价格一路跌入负值的深处。因此，这次负油价是发生在原油期货市场上的一个金融事件，涉及的交易量很少，并不代表实物市场，却对石油市场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认为这次负油价事件是荒唐的。目前以库欣为交割点的WTI作为全球原油价格标杆已经失去意义，而围绕着WTI的整个定价体系是荒谬的：

首先，一个与国际市场切割的、总人口不到8000人的美国小镇，居然把自己称为“世界管道十字路口”（Pipeline Crossroads of the World，见图），那里的风吹草动左右着WTI价格。那里的库存爆满和管道阻塞影响的顶多是美国市场，为什么库欣便秘却要让全世界肚子疼？

第三，WTI很容易受美国的金融市场影响。2008年，在全球石油市场供应紧张的环境下，期货市场的高收益使得许多金融投资者将石油作为资产级商品来谋利，大量资本通过多元化的投资方式进入石油期货与衍生品市场，将WTI价格抛到了创历史的145美元高空。这次，在石油供应大规模过剩的环境下，也是同样的WTI，却把油价打入了负40美元的冷宫。如此大幅动荡的区域石油价格，怎么能够成为全球的标杆呢？

石油市场的大起大落不利于能源行业的健康发展，也不利于世界经济的稳定运行。本次负油价传递的信号将进一步打压石油领域的投资，而投资的大规模减少必将为今后的油价暴涨打下基础，到时的WTI或许会把油价推向历史新高。

以WTI作为全球重要标杆的石油定价体系急需改革（如将交割点改到休斯顿地区），但改革需要时间。在目前格局下，不排除未来几个月再次出现负油价的可能。

2008年事件后，中国已经在2013年将WTI从成品油定价的原油参照篮子里剔除了。接下来需要做的是，一方面继续加大与WTI的脱钩。金融机构的原油期货类产品，最好是基于反映我国供需关系的中国原油期货产品，以便提升风险管理水平。另一方面，全面放开原油进口配额和成品油进出口配额，来支持上海国际能源交易中心的原油期货业务，形成能够反映中国及亚太地区供需情况的上海价格。

（作者陈新华，为北京国际能源专家俱乐部总裁，曾担任国际能源署署长特别助理兼办公厅主任、中国合作部主任。本文原题为《陈新华：荒谬石油定价体系下的荒唐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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