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生病的日子,五百多人的村庄,来看望她的陆陆续续,竟一家不落

文:高霭亭

图:来自网络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是儿女们的清泪;西天彩云朵朵铺展,是娘的慈容。这个季节,这个时刻,娘,你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儿女们仆伏于你的身旁,声泪相和同一哭:“娘啊,苦命的娘……”


娘,你的命苦,苦于拉扯了一群孩子。早年,爹教书于远地,是你用羸弱的身体撑起咱们的这个家———两间草屋,六个儿女。你先后抚养大的大哥、二哥,跟爹读书去了,你又先后哺育起了我、大妹、二妹和三妹。那些年里,你没有吃过一顿安生的饭,没有睡过一夜安稳的觉,没有享过一天安逸的日子呀!

青黄不接的春日,飞蚊嗡嗡的夏夕,冷雨漏屋的秋季,寒风透过篱笆墙的冬天,小小的庭院中,低暗的草屋里,我们的哭啼阵阵,你的亲哄声声。多少次清冷的晨风中,你扫院、挑水、做饭、喂猪羊,挖野菜,砸开村后深塘的冰凌,洗净一块块尿布;多少次昏暗的油灯下,伴着声声鸡鸣,你磨面、纺线、织布、做鞋袜,缝补一件件衣衫……

娘,你忙家里,还忙地里。播种、锄草、挑肥、割麦、扛禾、拾柴、挖渠……一年四季的农活,哪样你没做过?村上的田地,哪一块没留下你的深深浅浅的小足之迹?田地里的土块,哪一个没浸润过你的滴滴汗水?农忙之季,你白天忙于生产队的大块田,晚上忙于咱们的家中活。清楚记得,吃了晚饭,哄睡了我们,你趁着月光割麦子,挖麦茬,剥玉米,切红薯片……娘,你这一切劳累,可都是为了我们的吃穿而让我们快快长啊!

娘,你拉扯着我们,同时还帮奶奶拉扯了四个姑姑。爷爷去世时,大姑十二岁,二姑九岁,三姑六岁,而四姑正是那时降生。家大人多,老老小小,你是主要劳力,忙里忙外,忙晨忙昏,可你仍像拉扯我们一样,帮奶奶先后拉扯起了姑姑们。娘,直到你卧床昏迷的那些天,已经七十八岁大姑坐在你的身边,还连连轻声向你说:“大嫂,这么多年,俺们都觉得你是娘……”


娘,在你双手铺开的一方明媚且温馨阳光下,我们长大了,姑姑们长大了,而你的腰背弯了,鬓发白了。此时,应该坐下来喘一口气了,你竟然又倾心力,拉扯起你的孙子们。比如,你的孙子海鹏——我们的儿子,从出生由你一直抚养到六岁,而你也便有六十六岁苦辛到了七十二岁。娘,这六年的日日夜夜,这六载的暑暑寒寒,瘦弱的你,多病的你,鬓发染霜的你,是怎么把他养得那么水灵、那么阳光的呢?

娘,那几十年里,你苦辛饱尝,为的是让我们这群孩子快长大;我们长大了,你老了,可仍然时时牵挂着外飞的我们。每每傍晚,你念叨着我们的电话;时时假日,你盼望着我们的归来。电话来了,你问吃问穿,问暖问寒,还连声叮嘱“要把人家给的活干好”;孩子来了,你上下连连打量,或笑说“胖了”,或长叹“瘦了”。

娘,你晚年患老年痴呆症,神志不清,坐睡不宁,可独没有忘记的是你拉扯大的一个个孩子。比如,你常常絮叨:“娘没本事,让你们这群孩子跟着吃了苦受了罪……”比如,二妹因“特殊岁月”误了学业,你常常挂在嘴上,流露出多多的憾、愧与疚。比如,你住在我们这里时,常常夜里不眠而久立于窗前,望着街灯辉映下来来往往的人和车,放开嗓子,依次呼喊着儿女们和孙子们的乳名,一遍一遍又一遍,竟然辈分不错,名字无爽。

比如,今年春节的早晨,你睡在床上正语无伦次地絮叨,侄子海洋从北京赶来,坐在你的身旁,一声“奶奶,我是海洋”刚出口,你竟然神志顿清,精神顿作,眼睛顿亮,一把紧紧抓住海洋的手,亲声说道:“乖乖,奶奶想你……”继而,便是泪光闪闪……

娘,你拉扯我们,苦;我们大了,你老了,还时时心牵我们,这也是你的苦啊!


娘,你的命苦,还因为你一生多遭病痛的折磨。为了孩子,为了咱的这个家,你忍受肌饿,承受劳累,便也连连招来了病痛。在我们的记忆里,你至少骨折过四次,每一次带来的苦痛,也只有你自己承受啊!早年,你曾大病两次,每次皆卧床数月,昏迷多日,饭水难进。多个中医西医,皆连连摇头,叹回天乏术,而你竟然奇迹般地渐渐坐起来,站起来,走起来,继而如往一般劳作起来!

晚年,你患老年痴呆症,精神错乱,日日时时,饱受恐惧、烦躁、忧郁、失眠、幻觉等的折磨,时而呼喊,时而絮叨,时而坐卧不安如油煎火燎。如此至你离世十年,你也为病折磨,苦了三千多天啊!在你最应该享福、最能够享福的时候,你竟未享福一天啊!

娘,说到你的命苦,又不能不提及那件不忍提及的事。三十四年前的那个年底,那个雪冷天地的夜晚,大有抱负的二哥正在准备迎接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竟猝然而亡。可恨的老天将一把利刀刺入全家人之心,而你的伤痛尤重——你岁在花甲,白发送青丝啊!那些日子,你哪夜不是悲泪湿枕啊!春节那天的清早,家家春联红艳艳,处处爆竹欢声声,而咱们家则是老幼噙泪,小院凄冷。我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望着你,谁也咽不下。见此情景,你便端着碗走出厨房。

后来,在院外防震庵里找到了你——痴痴地站着,串串清泪滴在碗里,碗里的饺子已是凉透。身上被无情地割下一块肉,娘,你痛,你悲,你苦啊!你病重的前几天,仍一遍又一遍地絮叨着儿、女和孙子们的乳名,二哥的乳名还是第二个叫出口,你还记着且记得无误啊!你心上的这道深深的伤痕,又有何药、又到何时能让其愈合呢!天下最好的娘竟承受世间最大且永远的痛,不公的老天,可恨的老天啊!

娘,你的命苦,也因为你的品性。全村人谁都知道你从不多言,从不会大声言,更不会骂人骂街,你太诚实,太老实,太善良,好吃亏,讲宽容,多忍让,时时与人为善,事事与人讲和。你觉得天下尽为好人,世间尽通情理。谁能想到,如此的你,竟也受过气受过屈且将其吞下自品苦。


娘,正因为我们贫弱,你便更怜贫弱者;正因为你饱尝过苦味,你便倍悯苦人。饥饿的年代里,我们饿得面黄肌瘦,嗷嗷哭叫,你还是不惜极少的食粮而分之给无食人。娘,还记得那一次吧,我掰下黑窝窝头的一半给立于门旁的讨饭孩子,你竟嗔怪着我而又递上另一半。后来,日子稍好,偶尔吃顿肉,你总是盛着分给左邻右舍;有点零食,你总是留给来串门的老人和孩子。

再后来,你曾把一枚戒指给了邻家的长辈老妪,曾把多件衣服先后给了亲戚和村人,曾把买来的四个烧饼拿出三个,给了有病且带着幼儿的邻家妇女。有一次,你去邻村,回来时起风了,路旁一人家借给你一件厚衣御冷。几天后,你返还此衣,竟偷偷把二十元钱塞进此衣的口袋里。后来,这家人见到你说:“这钱,就知道是你老人家放的。”你淡然说道:“给孩子买点零食吃呀。”那年,近族一弟因超生被罚款,官吏催逼甚急。当晚,你听说了,即拄着拐杖,暮色里磕磕绊绊走到远在村外的梨园,把二百元钱给了在此护果的此弟。

娘,你一辈子的如此故事,怎能说得完呢,所有邻里乡亲,有谁不说你是好人呢!

你卧床的那些日子里,五百多人的村庄,来看望你的陆陆续续,竟一家不落;邻近村里的人,也是来了一拨又一拨。娘,爹去世后的这十年,你一直住在外面的孩子们的“小家”,离乡悠悠十载,人事风雨沧桑,可乡邻们都还记着你,都还在牵挂着你呀!

去年一冬无雪,今岁一春无雨,气燥土干。残阳如血时,下葬娘归来,八方天际竟浓云盛起,不大会儿便是铺满天空而雷闪大作,继而便是暖雨哗哗。乡间有俗语说:“雨淋新坟,天怜好人。”娘,你知道你的这群孩子从不信天,而那时,可真的相信老天有灵了。第二天,此雨便在村里传为了佳话。一老太来到咱家,拐杖颤巍巍上举,长声感慨道:“你娘是好人,老天爷也知道啊!”


娘,在你卧床的那些日子里,探望你的乡邻们不无羡慕地向我们道:“你娘这辈子,真算熬值了。”娘,这个“熬”字,用得着实确切——形象且充分地展示了你一辈子的坚定、坚忍、坚韧和坚强;娘,这话说得着实不错 ——在这穷僻的乡村,你支撑着咱们这个贫弱之家,你熬着我们这群孩子,一熬就是七十余年,终于把我们分别熬成了高级工程师、特级教师、医师、教授,就连你当年惊喜若狂抱起的呱呱坠地的第一个孙子,也已经是博士生导师了!

娘,是的,你是熬值了,可你一辈子出的力、费的心、受的罪、忍的气、经的痛而所汇融的苦,又怎一个“熬”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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