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一得

对我而言,《红楼梦》是我对于文学乃至美学的人生启蒙,毫不夸张的说,是它构成了我最初对“美”的认知,我评判“美”的基本价值尺度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它的影响下造就的。
关于红楼,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凹晶馆里那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鲁迅先生曾形容整部红楼如“悲凉之雾布满华林”,而我觉得,这一句当属穿破迷雾的一声悲鸣,倏然间银瓶乍迸玉簪中折,即使是身为懵懂幼童的我也在那一刻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凄清悲切。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悲伤不是成年人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感同身受,因为年幼的我的确看不出什么“眼见他楼塌了”的凄凉萧条,而是那种至纯至美之物破灭时的悲音带来的痛楚,这份痛楚起于二七二八两回的《葬花吟》,盛于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儿诔》,直到今日再看红楼,心头依旧会隐隐作痛。
在故事开篇,贾府还尚且处于元春入选所带来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当中时,黛玉就已经感知到了花谢香残的悲剧,她既是终将“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花,又是最早看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葬花人。儿时看黛玉葬花这段,只觉得凄凄复戚戚,感伤于最终风流尽散的无奈与绝望,但长大后再看,却发现这不仅仅是写“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残酷现实和“鲜艳明媚能几时”的预感,更是高昂的激烈的呐喊疾呼,《葬花吟》绝不是一曲哭哭啼啼自怨自伤的哀歌,而是黛玉字字泣血的《天问》。她俯身葬花,灵魂却在仰面呼号,对穹宇发出“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质问与控诉,她以一连串问句反诘这个世界,坦露出自己的观念和价值取向——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可以说,《葬花吟》是一首大气磅礴的生命的咏叹调,是曹公借花之艳骨“为天下女儿一大哭”。
当故事发展到第七十六回,已然接近尾声时,黛玉与湘云在中秋夜于凹晶馆连诗。此时贾府衰败的局势已经无法挽回,而悲剧也即将来临,黛玉的不幸,女儿们的不幸到此基本已成定局,红楼一梦也即将破灭,因而比起《葬花吟》的委婉含蓄,中秋夜连句几乎是直白了当地将瘗玉埋香之景和盘托出,可谓是泠然玉碎之声。黛玉葬的不再是花骨,而是花的魂魄,女儿们面对的也不再是生存的困境,而是夭亡的绝境。“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是整个连句的核心,如果说上半句只是湘云对自身命运无意中作的谶语,那下半句就是黛玉预感到大厦将倾后对大观园中所有女子结局的预言,“花魂”指的不仅是黛玉,更是大观园中所有女儿们的芳魂,上下两句不仅仅是“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别,更是由个人“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命运悲剧,扩展到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社会悲剧。我不喜“冷月葬诗魂”一说也大抵是因为它破坏了这种为诸艳悲泣的意境,仅仅囿于黛玉个人的悲剧,不仅失去了诗谶应有的含蓄,还显出一副恃才自傲又顾影自怜的样子,与黛玉的傲骨和悲悯完全背道而驰,看着是不落窠臼的奇巧,实则是落入下乘,俗不可耐。
在第七十八回,随着“葬花”这一行为的终结,《红楼梦》进入到了“悼花”的阶段。晴雯的离世拉开了红楼众女悲剧的序幕,此时黛玉作为“落花”和“葬花人”的使命已经宣告完结,而贾宝玉也从群芳凋零的见证者和葬花的参与者转为“吊唁者”,着手操办红楼群姝的身后事。从饯花神到悼花神,从《葬花吟》到《芙蓉女儿诔》,二人主次地位的变化间巧妙地完成了视角的过渡,也将悲壮的旋律推向了最高峰。
作为对《葬花吟》的应和,《芙蓉女儿诔》是挽歌,更是赞歌。可以说,它是后八十回他心路历程的缩影——大悲与大悟。面对连天的芳冢,他悲痛到几近癫狂。如果说《葬花吟》是黛玉对上苍的诘问,那《芙蓉女儿诔》就是宝玉对浊世的怒吼——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作为男性,贾宝玉是那个年代难得的能共情女性命运的人,他对女性那份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尊重,在当下都是少见的,而作为一个在脂粉乡里长大又备受宠爱的富家公子哥,他身上的优柔软弱和任性乖僻都使得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推翻“风刀霜剑”的革命者或庇护人,只能成为在姐妹们的坟茔前长歌当哭的吊唁者。
面对这个“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的世界,在如疯魔般奔走哭号后,宝玉自死亡中看见了生的涅槃——浊世固然是绞杀了这些纯净美好的灵魂,但这也意味着她们永远脱离开了尘世的污淖,得以自由和解脱。在经历了大观园的荒芜与众女儿的“谢幕”后,他领悟了这种“由人到神”的超越,故而在招魂歌中发出了“犹桎梏而悬附”“忍捐弃于尘埃耶”的感叹,它与黛玉那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遥相呼应,是那些备受摧残却依然至纯至真的生命玉碎时的回响。它凭借对由晴雯化成的芙蓉花神的哀悼赞美,对红楼中的女儿们进行了整体观照,抒发了她们离开人世苦海后生命的大解脱、大自在、大自由、大解放。曹雪芹借宝玉之口,一方面表达了对女儿们身上超越性、抗拒性、独立性、唯美性这些“神性”的赞美,一方面暗含着对美的毁灭的极度痛心,对黑暗人间的诅咒,对短暂生命的惋惜,甚至是对死亡的赞颂。这种美好事物破灭的痛楚,在贾宝玉身上转变为“活着不如死了好”的悲观厌世思想,将全篇的悲情色彩发挥到顶点。
就像张爱玲所说的,红楼是一场梦魇。入梦之人,不过是反反复复地读这石上之事,妄图有朝一日能解梦而已。年少时心醉的是衣食用度和风花雪月,而今也知道本质是大慈悲和大了悟,但终究年龄不到阅历尚浅,即便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也难以真正领悟“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背后所寄托的真意,希望日后能且行且看,一点点领悟曹公的这百年之梦吧。

作者:陈麓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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