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我们去看卢浮宫

  “只有艺术品才能证实

  在时间洪流里

  人类当中确实发生过一些事。”

  点击图片,一键下单「看懂卢浮宫」主笔 | 陈赛摄影 | 蔡小川

  这是我们第三次做博物馆封面。出发之前,我对这个博物馆都有一点怵。首先是语言的障碍,我不会法语,而法国人又以对法语的爱而著称,尤其不爱搭理说英语的人。在之前的邮件里,卢浮宫的公关坚持要求我们的每一场采访都必须有翻译在场。第二是文化的障碍,卢浮宫的收藏以欧洲绘画最为著名,而且截止到1851年之前。之后的印象派作品都在奥赛博物馆,现代主义艺术则在蓬皮杜。卢浮宫里的那些珍藏,比如古希腊古罗马雕塑、中世纪宗教画、文艺复兴和巴洛克主义绘画,新古典主义绘画、浪漫主义绘画……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听起来就觉得头疼。我问一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好朋友,去卢浮宫什么感觉,他就回了我一句,“看不懂”。

  卢浮宫入口

  第三是历史的复杂程度。卢浮宫是法国大革命的产物,1793年,也就是大革命爆发四年之后,卢浮宫向大众开放,改名中央博物馆。小时候的历史课本告诉我们,法国大革命是一场伟大的革命,推翻帝制,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局面。但随着年纪渐长,多少也明白了这只是一种历史的叙述。那段历史中隐含了非常血腥疯狂的一些恶果。但艺术在那场革命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那段历史又如何影响了那个时代的艺术家,以及艺术之后的发展?这些恐怕都是很复杂的问题。还有一个大问题——蒙娜丽莎。根据卢浮宫的调查,大约80%的游客来这里是为看一眼《蒙娜丽莎》——而且大多数人离开时都不大开心。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艺术品,能以这样的方式垄断整个博物馆的注意力。但之前达芬奇500周年纪念,我们已经做过一个关于达芬奇的封面,关于蒙娜丽莎,该讨论的也都讨论过了。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最终为我打开思路的,竟然还是蒙娜丽莎。因为没有人能解释我们对蒙娜丽莎的迷狂来自哪里。

  《蒙娜丽莎》前自拍的人

  是因为她神秘的微笑?说不清是恬静,还是忧伤,是挑逗,还是嘲讽?是因为她无处不在的眼神?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好像都在与你眼神对视?是因为如烟似雾的光线?因为远处淡蓝的远山里,有宇宙洪荒式的风景?我们对蒙娜丽莎的膜拜,到底是因为我们被画中的什么东西,比如某种普世的美,唤起了类似宗教的情感;还是一切只是历史的偶然,是我们被媒体编织的神话所蛊惑,丽莎女士的名望其实超过了自身的价值?我向卢浮宫的几位艺术史专家请教蒙娜丽莎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如果她是卢浮宫的象征,她所象征的内涵到底是什么?最终大家都摊摊手,说,“大概是魔法吧”。

  除了《蒙娜丽莎》之外,蒙娜丽莎馆内有许多著名的意大利绘画。有哲学家说,美的魔法之一,是让人产生创造的冲动。如维特根斯坦所说,当眼睛看到美的东西,手就想把它画下来。一种更俏皮的说法是,当你看到爱人美丽的脸庞,就想带一个孩子到这个世界上。我不会画画,所以我拍了一张照片,还发到了朋友圈,就像所有在这里排队等待的人一样。虽然不能算创造,却是一种相似的欲望——当你看到一个美丽的东西,一朵花也好,一个漂亮的孩子也好,一座美丽的大教堂也好,你想要创造,想要复制,想要长久的盯着它,或者告诉你的朋友。

  你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与蒙娜丽莎相似的面孔,相似的微笑?你想知道,创作了这张画的那个画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还创作过什么别的作品?或者,你想更深地去探究蒙娜丽莎,她的魅力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你对她如此割舍不下?在卢浮宫,我谈起去年在采访大都会博物馆时得到的一个洞见——“艺术真正的力量不在审美,而在于启发思考,开启不同时空、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结果对方一脸震惊,像受了严重的冒犯,连翻译也不用了,流利的英语脱口而出,“老天爷,美怎么可能不重要!”

  叙利馆,帕特农展厅里的古希腊雕像。

  美的问题在于,它似乎是一种不言自明的价值,但又无可言说,无须解释。如果美是爱与欲望的对象,但这种爱和欲望由何而起?它存在于在画中,还存在个体心中?它在我们心中激发的情感,陌生也好,熟悉也好,于我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又会将我们带向何处?这些问题一直引导着我逛卢浮宫的整个过程。

  还有一个我至今没有想明白的问题,文字,或者说阅读,在看画的过程中到底是一种帮助,还是一种妨碍?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虚构了一个叫埃尔斯蒂尔的画家,这位画家将主人公引导入艺术之门,他教他如何观看,如何用“处女的眼睛”观看和感受一幅画——看他看到的,而不是他知道他应该看到的。但是,看画,真的能纯粹依赖个人的经验和感受吗? 他写下那么厚厚一大本小说,谈了那么多关于艺术的观点、看法、和感受,又是所为何来?如果我受到他的关于绘画的文字启发和震动,甚过那些绘画本身,那是我有眼无珠,买珠还椟吗?后来,我读到法国作家安卡·穆斯坦(Anka Muhlstein)的一本书叫《钢笔与画笔》(The Pen and The Brush),写到绘画在19世纪法国文学中的重要性。当时大量的法国小说家,比如雨果、巴尔扎克、左拉、普鲁斯特等都为绘画而着迷,他们不仅在个人生活中与画家之间有大量的交集,写作方式也受到绘画的强烈影响。他们要么用画家作为主角,要么在书中发表大量关于绘画的评论,甚至像画家一样写作,比如左拉关于风景的文字中经常有大量关于光的描写。西方其他文学中并没有类似的迷恋,美国要等到亨利·詹姆斯,而英国要到弗吉尼亚·伍尔夫。她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方的文化系统里,都是文学启发画家的想象力。中世纪所有的宗教艺术都是源于《圣经》的文本,从文艺复兴开始,大量文学题材的绘画出现,尤其是古典神话,其中人物、场景和符号的丰富与准确,表明当时的艺术家都精通希腊和拉丁文学。也就是说,在19世纪之前,西方的绘画其实大部分是在讲故事。她认为,正是18世纪末卢浮宫作为公共博物馆向大众开放,情况才反过来了。作家是最初的受益者,他们意识到图画的力量,也从画家的视野中获得了巨大的启发,甚至希望像画家一样看待世界。而画家不再只是叙述历史,而是有了更大的野心,他们开始更深度的介入社会,探索更宏大的主题,更深刻的理念,比如自由、存在、人性。

  德农馆,两位游客身后是德拉克洛瓦的《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次的卢浮宫之旅是否真的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看世界的目光,但至少我对于美的价值有了新的确信。我在主文里引用了美国哲学家亚历山大·内哈马斯的一个观点。他说,美,既不通往美德,也不通往真理,它只是一个关于幸福的承诺。

  既然是承诺,就说明它并不完全可靠。它可能将你的人生导向更好,也可能导向更糟的方向。但尽管如此,尽管美是内置了危险的,我们也只能去理解它,而不是压制它。在巴黎的采访过程中,我们试图追问卢浮宫的法国性。因为我想着之前两次采访,大英博物馆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英国故事,启蒙时代英国人理解世界的智力野心,伴随着全球殖民和贸易,他们建起博物馆,是为了在“一个建筑物里理解全世界”;那么,卢浮宫会不会是一个法国故事,如果是,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几乎所有的采访对象都告诉我们,开放才是卢浮宫的主旨。卢浮宫的野心一直是展示全人类的艺术。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更具有世界性的,更多元的藏品。

  叙利馆底层344号展厅的《考夫曼头像》(Kaufmann),希腊化时期作品,创作于公元前150年。卢浮宫历史学家吉纳维耶芙·布莱斯克-博迪埃告诉我们,“我们一直试图展现一个艺术的全景。从卢浮宫成为博物馆那天开始,我们就一直在进行这个艺术全景的构建,我们不断开放种类、系列、国别,虽然很多藏品被分散到更小的专业细分博物馆,比如集美、奥赛,但从视野上却是越来越开阔,并没有多少国别和疆域的限制。”有一天晚上,因为摄影师要等着抓拍一张萨莫色雷斯胜利女神像做封面,我在女神像前面站了很久,突然觉得明白了所谓“开放性”,对于一个像卢浮宫这样的百科全书式的艺术博物馆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个女神像创作于公元前2世纪,距离今天已经有两千多年,她以那样一种昂然的姿态,挺立于战船船首,优雅的双翼迎风展开,湿透的衣裙如薄纱一般贴在身上,你仿佛能感受到两千多年前爱琴海强劲的海风正在灌进来,掀动她的衣裙,充满了自然的伟力,满蓄情绪的风雷。那样的乐观,那样的清晰,那样的一往无前。她的美,无疑是属于全人类的。

  我想过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我们都是食人族》中写过的,“按数千年的标准来看,人类的热情含混难辨。时间的长流未曾增减人类感受到的爱与恨,他们的投入、奋斗与欲望。无论是往昔或今日,人类始终相同。任意地消去十个或二十个世纪的历史,也不影响我们对人性的认识。唯一无法弥补的损失是在这些世纪中诞生的艺术品。人类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才有差异,甚至才得以存在。就如生育出小树的木头雕像,只有艺术品才能证实,在时间洪流里,人类当中确实发生过一些事。”

  大画廊,意大利绘画展厅。

  回北京后与蒲实讨论,她也说,在做博物馆专题的这三年中,给她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采访,还是采访牛津大学的考古学家巴里.坎利夫爵士(Sir Barry Cunliffe)。他说,博物馆讲述的故事超越了民族国家,是对偏狭观念的抵抗,“‘民族国家’是19世纪从地理和政治角度构建出来的一个重要概念,但作为考古学家,我相信这是一个过渡概念。就我个人来讲,我把自己视为欧洲人,我也热爱我成长的故土汉普郡,喜欢地区主义的政府。对我来讲,‘民族国家’这个居于中间层的概念,是一个对19世纪来说出于政治上权宜之计的造物,最终会慢慢离开。”在这一期封面中,她负责写对于卢浮宫至为重要的浪漫主义,和它的代表性画家德拉克洛瓦。“在写作过程中,我也历经了画家创作过程中这样一个反抗偏狭的心路过程。德拉克洛瓦的艺术之所以能超越时代流传和打动我们,他的视野和认识在与一个当代人相遇时仍不显得过时,恰在于他拒绝他那个时代政治影响下的陈词滥调和刻板印象,在想象与现实之间逐渐达成了一种和解。在这个意义上,浪漫主义是一种由启蒙理性的普世自由,向多元宽容的自由过渡的一种风格。”

  德拉克洛瓦的《自画像》

  在本期封面故事中,除了我的主文和蒲实的德拉克洛瓦与浪漫主义之外,你还会读到我对卢浮宫埃及馆馆长的采访,谈古埃及艺术的神秘感从何而来,我们为何迷恋古埃及?蒲实对中央美院李军教授的采访《卢浮宫的空间就是一部艺术史》,我们邀请的专栏作家张宇凌写的卢浮宫的古希腊雕塑收藏,华东师大哲学教授姜宇辉教授写的《福柯与马奈》,谈哲学与艺术之间的协奏;以及我们在巴黎结识的小姑娘吴思写她在卢浮宫学院读书看展学艺术的经历。

  更多精彩报道详见本期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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