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女人去世后尸体不翼而飞,一男子家里肉香揭开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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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只有这一刻,众生平等。

这一刻,便是死亡。

她死后,一直不甚死心。

她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生前应该是一个十分苦闷的人,活着很痛苦,没想到连死了也很痛苦。

那时候她灵魂堪堪离体,不太适应,真想上知乎提个问:自己注视着自己的尸体是一种什么体验?

体验就是,发现她自己生前应该还挺痛苦的,但是却早已忘记了痛苦的缘由。那具尸体面露苦闷,兼又十分消瘦苍白,手腕细细一根,仿佛稍微施用一点劲儿,便要轻易被折断了,显然生前过得极为凄楚惨淡。

她躺在注射床上,被死死固定在那上面,此时电脑显示屏上的脑电波已经变成几条平行的直线,脑电波的前后变化被清晰地印在纸上。

她死啦。

被施以注射死刑,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死掉了。

这是一条太多人走过的老路,而她随波逐流。

她瞧了瞧自己的模样,巴掌大小的小脸蛋,除却了脸色发白,嘴唇发乌,算得上十分好看。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却到底是犯了什么法,被执行了死刑。

她十分百思不解。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生前做人应该万分失败,以至于竟然连死了,都没人来收拾这一副苦闷的尸身。

难道我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亲戚冷酷,无人相顾?

她长长地叹息。

2

她的尸体被孤零零塞入冰柜。她的灵魂则躲在冰柜下,躲了一晚上。太平间冰冷阴暗,然而怕鬼的她现如今半点都不畏惧,反正她就是一个鬼呀。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总之她一个鬼,哪知道外边的黑夜白日如何轮回。她昏昏沉沉地守在自己的尸首旁边,时间如黑暗的长河一般,始终不知自己顺着江河漂浮到了哪一处。

有人从冰柜里把她的尸体拉了出来。那具被判处死刑的尸首躺在里边,维持死亡前的扭曲和苦态。

她探过头,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冰冷、僵硬,眉毛、头发上凝结出雪花儿似的冰霜,不再富有弹性的皮肤蒙上一层晶莹剔透的霜膜。人出生的时候,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上,而今死了,亦是赤裸裸躺在那儿走了。

她忽然一下子发觉自己没法子释怀,满心都是委屈愤懑。她想着,自己到底因着什么,这么年轻就死了呀。这是多么仓促的一生,还来不及品尝人世间的深和浅、甜和乐,就中途离场了。人人都说,与世长辞是结束一切的最好方式,纵使生前再多苦难坎坷,都在那一瞬间定格、结束、离场。

可她瞧了瞧自己的尸身,即便是死了,也是满面的困苦。而她连死去的原因都茫茫然地忘却了。

我究竟是做了什么,落得这幅田地?

她这样无声无息地自问。

他们把尸体送上了一辆车,好似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的尸体,生怕他们弄坏了她。她戳戳那个毫不温柔的工作人员,哎,这个人生前那么痛苦,现如今都死了,你就轻拿轻放些还不行吗?

他们好像把尸体送到了一个学校,学校负责人揭开尸体脸上的布瞧了一瞧,说:哎,这尸体标本看着好眼熟。

眼熟?她精神一振,难道这个人认识她?

负责人拿起一份资料阅读,表情立时显得十分惊讶。女鬼凑过去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关于遗体捐献遗嘱”,她头皮一紧,继续看下去,“本人叶揽,女,身份证号332362199110102833,在死之后将遗嘱捐献给XX大学医学部供教学使用,并自愿捐献眼角膜以及一切完好器官。”

叶揽……叶揽,女鬼仔细咀嚼这两个字,心头蓦然涌出一股无所适从的熟悉感。想来,叶揽这两个字,就是她生前使用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她又瞧了瞧那一纸遗嘱,字体清秀,心里还嘚瑟,自己生前字倒写得不错,也不知为什么,竟然要将遗体捐献给医学院,也不怕落得个尸首不全。

那负责人半点都不避讳,拿起手机给尸体多角度连拍了几张照片。正当女鬼疑心他有恋尸癖好之时,他打开微信,把照片全部发给一个备注为“老姜”的人,说:“诶,你瞧瞧,这是谁?”

那个“老姜”立即回复了一个问号,似乎万分震惊。当然,任谁的手机上收到几张死人的照片,都是如这般的惊诧。最后“老姜”在手机上问道:“这怎么回事?”

这个负责人回复了几个字:“我也不知道。”

3

女鬼从他们的对话里敏感的察觉——他们认识她。

然而她却并不记得他们是谁。

这种滋味可不太好受,好似她是一盘白斩鸡,他们在吃她之前,讨论她这只鸡究竟是走地鸡还是饲料鸡,是不是阉掉过的线鸡,一切都决定她这盘鸡肉鲜不鲜美。可她不知道这群吃自己的人,到底是来自北京还是上海,吃完她会不会把骨头摆好,帮她埋起来,权作吃完她之后的补偿。

负责人叫做章秋,“老姜”这么称呼他。而“老姜”也出乎女鬼的意料,一点都不老,二十多岁的模样,年轻得散发着灼热的温暖,令女鬼竟然有些畏惧他这股炙烫。

他熟门熟路进入了尸体标本间,然而清朗的面容却弥漫着一层无法言说的恍惚和畏惧。当他的身体穿过女鬼的那一瞬间,女鬼只觉一阵悲怆袭来,感同身受地附体一般,竟然与他产生了微妙的共情。她戚戚然抖了抖身子,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他内心汹涌的情感竟让一个错身而过的魂魄都浑身难受,打从骨子里感觉到了如浸冰水之感。

“老姜”脖子上挂着出入牌,写着他的名字:姜成贺,是医学院的研二学生。

女鬼紧紧盯着他,他弯着腰凝视女鬼的尸体,室内的灯光发白,可他低着头,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依稀觉得,他不快乐。

“这怎么回事?”姜成贺抬起头,问道。他的表情好似被海水冲刷过一般,平整得没有一丝痕迹。

“遗体捐献,据说是被判了死刑。”章秋回答道,耸耸肩。

“死刑?”姜成贺紧紧皱起了眉头,他低头仔细地瞧着女鬼僵硬的尸体,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喃喃道:“为什么会被判死刑?她做了什么?”

若不是已经成为袅袅一缕魂魄,只怕女鬼也想问一句“我究竟做了什么”,可谁也看不见她,听不见她,于是她选择静默。

姜成贺回去的时候,神情过于恍惚迷茫。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他的神情,只觉得宛似一只鼓足了气的气球,一下子被谁恶作剧般拿针扎破了,砰的一声,荡然无存,紧接着剩下的只有满心的空虚。他就这样晃回了家,她跟着他屁股后头,一步一趋,好似之前跟着自己的尸体一样。

姜成贺回家之后,几乎花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躺在床上,当她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长出了一条汩汩的小溪,小溪沿着眼球转了个圈,骤然便冲垮了土筑的小堤坝,戚然打湿了那张洁白的脸庞。她伸出手,欲沾一沾那一串骊珠一般的水滴,沾不到,却能感受那眼泪里十足的恸然。

她睁大眼茫茫然看着他,这个在闷热午后里泪如珠下的人,他心中那数以千倍的悲切,竟令她这个魂魄也有些惆怅。

他起身打开电脑,打开了一部下载好了的电影。电影色调陈旧,不过倒也还算精致。她百无聊赖地一起看起了电影,女鬼更加惆怅起来,她居然无聊到陪一个人看电影。不过随着电影的播放,主角一一粉墨登场,什么东西如同雷轰电掣一般钻进她的脑子里,女鬼蓦然呆立在原地。

电影名叫《流浪的期限》,讲述的是一个少女崎贤遭遇了父母离异,而妈妈绝症死去,抚养自己的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最后她只能寄养在舅舅家,但是却被自己的表哥多次强暴。

崎贤在学校惨遭霸凌,但是并未自暴自弃,而是选择自力更生。她逃离了舅舅家,利用自己的天赋画画赚学费,与此同时成功考上了一流大学,并且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了表哥和欺凌自己的恶霸同学,最终和自己喜欢的男生在一起。

一人一鬼花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看完了这部电影,她从头到尾陷入大惊失色中无法自拔,时而啧啧称奇,时而捶胸顿足,“原来我生前……生前竟然是一名演员!”若有人得以见到魂魄,恐怕要被她这疯魔模样吓得胆战心惊。

崎贤竟是由叶揽出演,女鬼不可思议看了好几眼演员表方才确认,出演这部电影的时候她看起来约莫才十六七岁,演技十分娴熟出彩,那出强暴戏竟然演绎得万分惊心动魄。

她对自己的身份越来越存疑,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到底做了什么走向不归之路?最终她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悲戚的青年。

只见他看完电影之后,起身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那个房间不大,摆设简单,一张白色木桌上摆放着两个老人的黑白遗照,他倒了两杯酒水,往前撒开,“爷爷奶奶,我现在很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喃喃道,竟像个孩子一般面露脆弱。

女鬼有些怅惘,尽管别人并不能看见她,可是她也不愿偷窥别人内心最软弱的一面,总觉得十分无所适从。

女鬼开始对姜成贺产生浓厚的兴趣,她仔细观察他的生活日常,竟发现他似乎一个人生活了很久,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是一个和她一样寂寞的人。他每天晚上花一些时间当枪手给别人写论文,其余时间接一些外快,来赚取生活费,不过他倒是过得十分充实快乐。

直到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他的快乐似乎一哄而散。他火急火燎地去了医院,令人意外的是,他刚走到医院门口便面露犹疑,犹豫了半小时才慢慢吞吞低着头走了进去。

病床前是一个面容枯槁的四五十岁的女人,女鬼凑近去就能感觉到她鼻腔口腔里,那种扑面而来的沉沉死气,令她下了定论:这女人恐怕命不久矣。

她听见这女人哑着嗓子唤姜成贺“小成”,姜成贺表情冷漠,坐了不到五分钟,就准备起身离开。那女人淌下泪水,哀戚道:“小成,你还恨妈妈是吗?”

姜成贺顿了顿,没有回答。可是他紧抿的嘴唇、攥紧的拳头却令那女人内心充斥了无可奈何的失望。

女鬼好奇起来,这是一对有故事的母子啊!可是妈妈生病,他爸爸呢?

不得其解的女鬼晃晃悠悠跟在姜成贺屁股后头,看他的影子在路灯下越拉越长,好似此刻一人一鬼的思绪一般,益发沉甸甸起来。

4

章秋上门向姜成贺透露了一个天大的消息:据说叶揽是因为杀人而被判刑。虽然是“据说”,可是他语气笃定,摆明是从可靠的渠道之中得到的消息。

一人一鬼均双双变色,女鬼厌弃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似那上面沾满了粘稠腥红的血液,她倒退了几步,一脸不可置信。自己竟然曾经拿这双手屠杀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她眼里自己尸体那困顿的面容,都变得丑陋不堪。

姜成贺蓦然脸色一白,原本高大的身体一瞬间佝偻了起来,章秋满面担心,他搀住姜成贺,吃力地将神情恍惚的姜成贺扶上座椅。姜成贺只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牙齿将下唇咬出一股铁锈味,他竭力问到:“杀了谁?”

章秋担忧不已,在姜成贺再三追问后,他低声道:“据说是她生母。”

这一句话如同一枚投入太平洋的导弹,轰然爆炸,掀翻了整个无底海洋,震得女鬼只觉脑子一片嗡嗡作响,听不清晰。但凡随便杀一个人,她都觉得自己该好受一些,还可以为自己找个借口,说是应当是别人伤害过自己,说是应当是别人曾经惹怒了自己。

只是章秋的话,令她无从下手,她竟然不是杀害其他人,而是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竟然将一个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活生生杀死,没有丝毫手软。

是何等残忍,何等冷酷。

姜成贺反倒很奇怪地笑了,他先前神色还十分苍白,现下竟还面色红润了起来,他定了定神道:“我不信她会杀人,更加不信她还会杀她的母亲。”

姜成贺这样说,令女鬼万分诧异,她心里有些讪讪,感觉自己压根对不起这样一个无条件相信自己的人,她只想抓起姜成贺的耳朵大哄一声,将天真的他叫醒,“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法律总不会弄错人,刑也判了,人也死了,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反社会的坏人!”

可惜他听不见来自一个鬼魂的呐喊。

女鬼也不知道姜成贺有何种理由相信自己生前不会犯这种错,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一切疑团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尸体不翼而飞了!

5

当天晚上学校的监控出现了大约半个小时的雪花屏,就在这半小时内,叶揽的尸体不知去向。

这件事说来奇怪,谁能够在短短半小时内,将一具沉甸甸的女尸悄无声息偷走。而这个人又为什么要潜入学校偷走一具女尸?出于什么目的,又是如何做到?众人议论纷纷。

女鬼亦陷入这种苦恼的思考之中,到底是谁要偷走她的尸体?莫非是偷取器官进行贩卖的黑心团伙,或者更吓人点的,是对奸尸很感兴趣的变态医学院内部人员?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一具完整的尸体标本对于医学院意义珍贵。姜成贺听说了这件事情面色不由沉了下去,他越发认为事出蹊跷。警察备案后,经过一番调查但并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姜成贺心有不甘,他打电话给章秋的时候表示,他认为叶揽尸体的消失一定与她弑母的原因有莫大的联系,他想靠自己的力量独自去寻找线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姜成贺陷入了沉思。

他开始没日没夜在网上搜索,女鬼瞧他搜索的东西都是关于“叶揽”的字样,最后他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篇好几年前的帖子,有人问“忽然喜欢上了一个叫叶揽的明星,有谁知道她的一些消息吗?”

关于她生前的消息并不多,足见她应当是个十八线的小明星。那时候竟有人发帖说“喜欢叶揽”,令女鬼欢欢喜喜地“咦”了一声,心里很是受用。

只要有人喜欢过她就好了呀,哪管有多少人,哪管是这个人是男是女,哪管这人喜欢过多久,至少这个人也见证她来过这个世界,她没有白走一遭。

翻过了几页寥寥无几而又无关痛痒的回复里,有个ID为“周而复始”的回复令一人一鬼蓦然浑身一震。

“周而复始”道:“楼主喜欢叶揽?巧了,叶揽他们家以前就在我们家对面,小时候还挺熟悉的。她来我们家吃过几次饭,打小就是我们那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后来上初中她开始拍戏,变成童星之后就搬家了。”

姜成贺抓紧了鼠标,呼了一口气。女鬼更加紧张,她居然从一个只靠服务器维持生命运转的虚拟网络上,了解到关于自己生前的一些只言片语,有些不太真实。

楼主回复“周而复始”:能不能再多说一点,我挺喜欢她的,但是关于她的信息太少了。

“周而复始”回复道:可以啊。其实她童年挺不幸福的,听说她爸爸死后,她妈妈就给人当情妇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她妈脾气不好,小时候经常打她,我爸妈去劝过几次,可还是照旧。

楼主似乎有点难过,道:她妈干嘛打她?

“周而复始”道:很多时候都是一些小事情,比如作业没写好,煮饭烧掉了。我感觉她妈性格有点变态,就是拿她泄愤。对了,她还有个弟弟呢,姐弟俩都老挨打,有时候还被罚饿肚子,所以我爸妈趁她妈不在家,就喊两姐弟来我家吃饭。

楼主道:你爸妈真是好人。没想到叶揽小时候这么可怜,作为粉丝忽然觉得好心疼。

女鬼不由得郁悒起来,看起来,童年是她生前苦闷的一个源头。她忘记了那些陈旧的斑驳伤口,原并不觉得难过,可有人替她心疼,便叫她难以忍受起来。好似当一个人原本面对责难时,以为能自个儿咬咬牙扛下去,倘若这时有人轻声安慰,说“别哭,我心疼”,倒叫这个人再也受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周而复始”道:前几年她回老家,还来看望了我爸妈,挺念旧的一个人。真人是越来越漂亮了,也没什么架子,可能也是因为不出名吧,不过瘦得厉害,心疼明星,为了上镜瘦成那个样子。

抬起自个儿那细瘦得不成样子的手臂,女鬼郑重地点点头——唔,没错,当明星确确实实不容易。

楼主的想法与当事人如出一辙,道:没办法,上镜胖一圈,当明星真心不容易。

对话就此打住,“周而复始”没有再回复。

恐怕这几年白驹过隙,这个楼主也早已淡忘了她吧。

只是这篇帖子封尘了许久,又被姜成贺拿出来,拍了拍上边的灰尘,做一封呈堂证供。

姜成贺小心翼翼点开“周而复始”这个ID,惊喜地发现这个ID近期还在活跃。青年将这个ID回复的帖子一篇一篇点开来,查阅“周而复始”其他的回复,企图能够找到更多线索。

他花费了两三天的时间,通过ID地址等其他线索,终于找到了这个ID背后的人。

“周而复始”名叫周生深,目前坐标定位应该是在同城。

姜成贺往“周而复始”的邮箱里发了一封邮件后,终于舒了口气,倒头大睡一觉。

6

姜成贺脸色有些惨淡,最近几天熬夜令他疲惫不堪,片刻就陷入了沉睡之中,只怕房子起火也不能将他吵醒。女鬼好奇地凝视他安静的睡颜,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人为什么这样相信她,他以前又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生前的她的身边?

忽然之间,他整张脸都痛苦地皱起来,粗重的呼吸听起来急促极了,他好似陷入了一个可怖的噩梦之中,整个身体紧张得蜷缩了起来,如同一只受伤的虾子。

这副模样令女鬼感同身受地不由神经紧绷起来,她戳戳他的脑袋,也不知他现在做什么可怕的梦,竟使得他如此焦灼。

她心中甚是懊恼,鬼片里的鬼可以爬电视机、让灯光一闪一灭、让人出现幻觉,看起来似乎无所不能,为什么自己反倒百无一用。她的手指在沉入噩梦之人的头上一戳,不知怎么回事,手指好像被什么东西强力吸住一般。

她心中一突,还来不及反应便眼前一黑,整个魂魄一瞬间猛然被一个漆黑巨大的无底洞吸了进去,紧附在皮肤上的撕裂感扼住了她的灵魂,整个魂魄被卷入一个巨型绞肉机当中,不断地被剧烈翻搅。

女鬼忍不住尖叫起来,只不过一瞬息,那种撕裂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鬼睁开眼,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虚虚实实的境地。

四周黑茫茫一片,只眼前一片亮敞。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窗前,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抱着糖罐,家具陈旧,四壁破败。

女鬼有不知所措。

一切如同播放电影一般,女鬼似乎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观众,年轻女人和小男孩均对她视而不见,她彻头彻尾地愣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两个人。

脸颊红扑扑的小男孩,抱着那只装着花花绿绿糖果的糖罐,试探着问:“妈妈,我牙好了,可以吃一颗糖吗?”

年轻的女人却并没有回头,只点了点头。

贪吃的小男孩似乎因为蛀牙的原因,被勒令不许吃糖,如今得到了恩准,立即剥了一颗奶糖,幸福而用力地嚼起来。

只一颗奶糖,似乎嚼了几下就化在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男孩并不知足,又扯扯他年轻母亲的衣角,问道:“妈妈,我可以再吃一点吗?”

女人转过脸,竟是满面泪水,她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轻声问道:“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谁?”

“跟妈妈。”男孩不假思索地说道。

女人欣慰地笑了笑,泪水却越涌越多,道:“你吃吧。”

男孩立即抓了一把糖在手里,剥开一颗又一颗奶糖,花花绿绿的糖纸丢了一地。他塞满了一嘴奶糖,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嚼着嚼着,他呆了呆,塞满融化的奶糖不知为何突然没了甜蜜的滋味。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女鬼眼前一黑,情景立时轰然一变。她还尚未反应过来,已是白驹过隙,来不及追上。

还是那个小男孩,只是他似乎长大了,约莫八九岁的模样,面黄肌瘦,看样子应当是处于长期营养不良的状况中。

他的眼睛却很黑亮,两只大眼睛生出了无限的怅惘。

星系里弥漫的氢和氦以及固体尘埃开始凝聚,分子云开始坍塌,便产生了那些复杂不已的情绪。男孩怔怔看着自己的母亲,亲密地挽着其他男人的手臂。

“妈妈,你要走了吗?”小男孩细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女人的步子略微一滞,片刻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不要小成了吗?”豆大的泪水从他黑亮的大眼睛里悲戚地涌了出来。

女人紧抿嘴唇,她似乎过得也并不好,连廉价的口红也买不起,未涂口红的嘴唇缺乏血色,看上去憔悴得不成样子。

女鬼蓦然心中一紧,“小成”二字十分耳熟,似乎在姜成贺母亲口中听过,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个小男孩应该是姜成贺。

他梦见了自己儿时的遭遇,而她相当匪夷所思地进入了他的梦境。

半响,女人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递给他一只花花绿绿的糖罐,挤出一个笑容,道:“你去找爸爸吧。”

闻言,小男孩稚嫩的脸庞在一瞬间凋谢,灰败的阴霾爬上了原本充斥希望的大眼睛,他张了张嘴巴,陡然爆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哭喊声,他举起那只糖罐狠狠摔在地上,塑料的糖罐在地上滚得老远,盖子被摔破,几颗奶糖好似被抛弃的小人四散在各地。

一颗奶糖滚落在女鬼的脚边,又穿过她的身体,弹得更远了。她怔怔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鼻涕和眼泪不依不饶地糊满了小脸蛋,小男孩满是仇恨地瞪着他的亲生母亲,愤怒地大喊道:“我恨你!我也恨爸爸!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他迅速地转身跑开,小小的身影在如血夕阳的余晖下,犹如路边一只遭母猫遗弃的瘦弱小野猫。

那天,没有风,没有树。

不再有微风慰藉他的悲伤,不再有大树为他遮风挡雨,从今往后,冷暖自知。

7

女鬼手足无措,她无法改变预定已走过的轨迹,正因为无力阻止,满心的酸楚更加无处安放。

又是一瞬间的视网膜扭曲,只见黑幕降临得突然,逃离得更加匪夷所思。

周遭的画面,又是瞬息一变。

四周尽是丰茂的树林,高耸的树枝密密盖住了天空,一望望不到尽头,女鬼几乎被这阴森的环境吓得魂不附体,她朝着有光的地方走,渐渐地,她发现有个人站在不远处,背对而立。

这个人身上满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女鬼却无半分恐慌,她快步跑了过去,急促的脚步声令那人有所察觉,并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洁白而隽秀的脸庞,唇角微微一勾,与平时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截然不同。

女鬼心中一窒,她张大嘴惊讶地看着姜成贺,他竟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淡淡一笑。

她下意识左右环顾,周遭并没有人。

心脏蓦然紧缩,她眼见着姜成贺不急不慢走了过来。

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灼热的体温和扑面而来的如檀香般的体味,使得女鬼身体最深处产生一阵过电般的酥麻。

女鬼正震惊得魂不附体之时,他低低唤了一声:“崎贤。”

她顿了一顿,恍惚记起来,这分明是她在《流浪的期限》里扮演的少女之名。继而发现在电影里,崎贤绝望之际准备结束生命时,所处的森林跟现在这个森林一模一样。

她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电影中。

“崎贤,你还活着,真好。”姜成贺的声音突兀打破了她的思绪,她有些费劲地分辨他话中的意思。空荡荡的森林里,他的声音如一针麻醉剂般打入她的脑子里,令她有些许莫名的飘忽感。

他轻抚她的脸颊,目露柔光。“怎么皱着眉头?你心里好像埋了很多事。”

紧蹙的眉头被他揉开,她怔怔地与他对视。他的眼睛分外漂亮,如一湾汩汩流动的泉眼,那般清澈见底。

“每次梦见你的时候,你总是对我笑,这一次,你好像不一样了。”他喃喃自语。

他看起来好似时常梦见“崎贤”——一个被编剧捏造出来的人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假,现实中的负荷与倦怠在这个静默的世界里烟消云散,此刻他与现实中那个满目疲惫的青年截然不同,剔透如一块浸在泉水里的玻璃,折射出清凌凌的内心。

女鬼茫茫然不知所措,她自然是不一样的了,她并非崎贤,她只是一个误入他梦境的鬼魂。

也不知他心存什么执念,竟时常梦见一个虚假的电影人物。大约与他儿时的遭遇有关系,她这样心想着,胸腔最深处不免有些微的酸胀,有那么几秒钟呼吸不过来。

孤独的人,总是叫人心怀怜悯。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额角,女鬼的手臂如生前一般,苍白细瘦,不小心就会被折断一般,冰凉而温柔地慰藉这个迷失在梦中的青年。

但是似乎她这个行为打破了他对梦境常态的认知,这个不一般的主动行为,叫他瞪大了眼睛,眼底深埋的也不知是触动,还是欣喜,亦或是悲戚。

青年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只听得什么声音猛然从世界的尽头那边,高调地奏起了急促的节拍,随着青年的惊醒,这个阴暗的森林似乎随之波动了起来。

他惊慌失措地抓住了女鬼的手,好似一件心爱的雕花瓷器即将摔碎在地。他张大嘴说着什么,可是女鬼已经听不清他说话,只看得见他嘴唇快速地张合。

不消片刻,世界沉入了黑暗冰冷的河流里,没有声音,没有光线。

一只巨大的深海怪鱼张大嘴,将整个世界吸进它的肚子里,万千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将肚中一切混沌都胶合在了一起。

女鬼被不知名的力量给猛地推了出去,她脱离了那个奇怪得叫人窒息的空间,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返回姜成贺房间内。

此时,天空泛起了鱼肚白。逐渐地,天边划了一道口子,那口子越来越大。刹那间,万簇金箭似的霞光,从口子后迸射出来。那些吸饱了霞光的云朵,伴随着那急促的闹钟铃声,又逐渐地微弱和消散而去。

直到有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将之重重地按掉。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女鬼反过头,瞧了瞧姜成贺。

他呆怔地注视着窗外,金光四射的朝阳落入他晶莹的眼睛里,一阵波光粼粼。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抬起手。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忽而粲然一笑。

7

自从那天开始,姜成贺不知为何益发坚定了起来。

他每天都登陆邮箱查看,但却迟迟没有回信,他逐渐有些失落。

其实他更应失落的是,他正在和一个女鬼共处,而这个女鬼正是他欲追查的真相的主角,可他半点儿也看不见。而且,尴尬的是,这个女鬼对他大部分隐私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例如洗完澡喜欢一丝不挂玩电脑,例如有时太累了睡觉会流口水。

在此期间,女鬼百无聊赖地巡视了姜成贺家,发现了他很多的小秘密。

他大约在读书的时候很受欢迎,抽屉里满满一叠的情书,粉色信封上是很温柔的小女生的字迹。姜成贺正在写论文,女鬼歪过头瞧了瞧,只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鼻子挺直得不像话,小时候分明是个塌鼻子,怎么长大了倒长得那么挺?她凑近了,用手指逗弄他如鸦翅般密长的眼睫毛,不料他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嘴唇碰巧擦过她的嘴唇,她心中一惊,立即触电般缩了回去。

明明碰不到,可是她偏偏似有触觉,好似那片温暖的唇瓣确确实实从她嘴边蹭过,直叫她心中波澜万丈,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她惊慌失措地从房间里跑了出去,过了没多久,又朝房间探头看了看他,他仍旧安安静静的端坐在桌前敲击键盘。

她便放心下来,老老实实坐在他旁边,陪他一起敲字。

而这一切,他全然不知。

到了傍晚的时候,姜成贺皱着眉头接了一个电话后出门了。

女鬼不明所以,尾随其后。

原来有个学妹以学业上的问题为由,特意约他出来。听见姜成贺叫她的名字“林结结”,女孩子便双颊酡红,女鬼立即琢磨出她的心意。不愧是收了这么多封情书的人,她夸张地咧了咧嘴。

只不过姜成贺性情冷淡,未曾有所察觉,或者说,假装不曾察觉。

林结结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同姜成贺讲话,姜成贺偶尔回应几句,日光下俩人结伴而行的身影,高高矮矮,或活泼雀跃,或老成持重。路边细细碎碎的树荫下,他们踩着身后的影子,脚步轻快地前行。

女鬼忽然就提不起劲儿了,她固执地站在姜成贺与林结结中间,用身体隔开他们,哪怕她的身体时不时被他们垂下的手臂穿过。

讨论完了学业上的问题,林结结邀请姜成贺一同去市医院实习,听说她有个表哥是市医院肿瘤科的医生,可以安排一下,姜成贺思考了片刻同意了,毕竟也快毕业了。

自他同意后,女鬼便一整日都皱着脸。

很可笑,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竟然有人会为他的决定而苦恼不已。

8

在姜成贺准备实习的期间,自叶揽的尸体标本神秘失踪之后,学校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恶性凶杀事件。

值夜班的门卫在失踪一周后被发现,那时候门卫的尸体已经被整整齐齐切成了一千片,人骨码在一旁,装在一个黑色袋子里,血迹被洗得干干净净,现场连一个指纹都没有发现,凶手着实有着过分的冷静与缜密。

此事导致学校乃至整座城市为之人心惶惶,议论声沸沸扬扬,姜成贺的导师老孙劝说他尽量少出门,最后他还是决定出去实习。林结结虽然害怕,但是能够与姜成贺亲密相处的机会不多,她只好咬咬牙一同前往。

林结结把姜成贺介绍给她的表哥认识,她的表哥看起来应当只比他们大上几岁,却已经晋升为肿瘤科的主治医生。听着姜成贺做着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的表情甚为淡漠。

女鬼心生好奇,多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人浑身上下,莫名阴鸷得让人心生冷意。

他把实习协议签好字后,随手递给了姜成贺,便去准备下一台手术了。

他换好手术服后不知为何,走过来瞥了姜成贺一眼,道:“你导师是不是老孙?”

姜成贺微微有些诧异,点了点头。

他慢条斯理戴着消毒手套,“老孙以前也是我的导师。我听他提过你,说你是这一届资质最好的学生。”他细致地将手套一点点的扯开,灵活而修长的手指插了进去。这双手太完美,似乎不太适合在腥浓的血肉里穿梭翻飞,更适合进行浪漫主义的艺术创作。

他转过头,口罩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表情,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线。不知为何,女鬼看了看他的背后,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这场手术来担任一下我的助手,同门师弟。”他朝着姜成贺意味深长说道。

姜成贺当场愣住,他压根没有当过助手的经历。

但是也仅仅只是愣了一会儿,便立即默不作声反应过来,进行准备工作。

女鬼不敢前去亲眼目睹手术现场,她受不住那血腥场面,但是听说姜成贺虽然一开始出了一些小错,但最终表现不错,不急不缓,大胆细致。手术足足做了四个小时,姜成贺出来的时候衣服都湿透了,脸色有些苍白,他出来吃了口饭准备送林结结回家,路过走廊的时候,他抬了抬眼睛,不知为何,竟然立即怔住了。

走廊墙壁上挂着医生值班表,林结结表哥的照片下,“周生深”三个字有些明晃晃得刺目。

9

姜成贺不再往邮箱里投递信件,他每日积极地前往医院实习,默默观察周生深。他曾向自己的导师老孙打听此人,老孙一脸讳莫如深,“他是我带过天赋最高的学生,但是怎么说呢,总觉得他心无善念,过于冷静。”老孙透露,周生深家事复杂,父母双亡之后,周生深忽然性情大变。

姜成贺显然对于老孙“心无善念”的评价有些感到无法理解,在实习期间,尽管周生深这人的确表现得有些冷僻奇怪,但是对患者抱有十足的耐心。

门诊时常有耳背的老患者上门,周生深总是不厌其烦地嘱咐各类注意事项,许多患者见他细致温和,硬件条件也不错,还多次介绍相亲对象给他,他却从未接受过。

林结结无意之间透露过周生深的感情史,据说他只谈过一段恋爱,之后无故单身至今,亦很少与女性接触。

在几个实习生中,周生深分外看好姜成贺,时常手把手带他临床教习,而在实习的这两个月里,姜成贺表现也十分出色,临床实习的成绩优秀,掌握了一些常见病名发病诊断处理的临床基本技能,具备了对病症的初步处理能力。医院这边已有让他毕业后留院的意愿。

深夜,姜成贺刚刚观摩完一场手术,周生深做完手术极为疲惫,满头大汗,姜成贺作为助手,替他把额头的汗擦干净。周生深边洗手边说道:“我饿了,我请你吃夜宵吧。”

最后两个人蹲在路边吃炒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女鬼夹在二人中间,一面侧耳偷听他们窃窃私语,一面反复回头瞧着周生深的背后,时不时露出怪异至极的表情。

周生深穿着长袖衬衫,大概手臂有些痒,他下意识撸起袖子抓了抓,下一秒宛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立即将袖子不动声色地放了下去。

姜成贺内心忽然一阵心跳加速,方才他恰巧斜眼瞧见周生深的手臂,上面是一道道结痂的累累刀痕,仅仅只是一秒,作为一个敏锐的医学生,姜成贺能够从伤口方向断定,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是周生深自己一手造成的。

即便在这种炎热的七八月,周生深始终身着长袖,从来不曾挽起袖子,还当他是不怕热,约莫是害怕别人知道他的自残行为。

姜成贺不露声色地收回眼神,周生深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致使他越发看不懂这个人。

到家的时候,大概是凌晨2点55分。

深更半夜,姜成贺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铃声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分外刺耳,姜成贺狐疑地接了电话。

挂断电话之后他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女鬼着急地在他身边晃来晃去。

他静坐了半个小时,终于勉力撑起身子,神情恍惚地出门。他来到了一家医院,病床旁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正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神情沉默。

听见姜成贺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头,低声唤了一声,“小成,你来了啊。”

姜成贺目光落在煞白的病床上,那里空无一人。

那个病容枯槁的中年女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中年男子夹着燃了半截香烟的手,忽然怎样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顿了又顿,哽咽得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妈……你妈走的时候……说她想再见你一眼……哪怕是最后一眼……”

一瞬间空气凝结了一般,四下安静如万籁俱寂的森林,黑暗模糊,针落有声,谁的手表指针正发出微弱的机械声,一切如同一个胶着凝固的梦境,无声无息,无风无雨,时间从未流动。

生命的长河,总是不经意地转弯。一叶扁舟,在九曲回肠里翻来倒去,最终都归于沉默的平息。

他兀自站在那里,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

那天自深夜起,开始下起了朦胧小雨。

医院外是淅沥不尽的雨声,空气里好似拧得出水,湿漉漉地粘着头发,一缕缕贴紧了头皮,叫人好不爽利。这雨,好似缠绵不愈的重症,无端端令人喘不过气。一切不明所以的情绪,都成了这气候的内应,夹攻着每一个屋檐下躲雨的可怜人。

阴郁至极的天色之间,撑着伞的各色行人或急促或缓慢地穿梭马路,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溅起的水花稍纵即逝。川流不息的人世间,谁都很容易失去,谁都很容易走丢。

女鬼想起来,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姜成贺梦中,被他妈妈挽着的男人,大约是他妈妈的第二任丈夫。

姜成贺请了假,为自己的至亲披麻戴孝。他在丧礼上默然无声地附耳听着静奏的丧乐,送走一个与自己血缘紧密相关的生命。他像是越来越能理解生死一般,表情冰冷迟钝如经久不化的寒冰。

有人来,他就麻木地鞠个躬,之后便不言不语,听不见外界的怜悯之声,也无力打开内心,朝不知名的地方发泄出他的悲戚。

总归是充斥着悲情的,只是幼时被抛弃的阴影萦绕不去,满心都是怨恨、埋怨,叫他迷了眼、乱了本心。

那年那盒砸碎的糖果盒,就这样永远地破碎了,伴随着阴阳永隔、不动声色的哀愁。

10

姜成贺又连续地做起了噩梦,夜里的他眉头紧皱,身体蜷缩,呼吸声时而急促时而迟滞。女鬼游鱼一般在他身边绕来萦去,忧心忡忡,最后终于忍不住用手指头戳戳他的额头。

那个熟悉的黑洞剧烈地产生了一阵强大吸力,好似要将一个鬼魂的五脏六魂悉数吸出一般,剧烈的疼痛叫她又经历了一番生死一般。好在只是一瞬息,她如一只室町时代的食梦貘兽,贪婪地进入了他人填满了往事的梦境。

在姜成贺又一个梦里,他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消瘦挺拔如一棵细细的小树苗,已与成年的容貌有了七八分相似。

病房里一尘不染的雪白墙壁,衬得少年两眼通红,是一种忧愁的红色。

“奶奶,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出去打工赚钱给你治病。”

他握着病床上老人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握住的那只手,干枯而布满了老年斑,闻起来有一股哀哀欲绝的年迈的味道。

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握紧了他的左手,她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奶奶的病不用担心,奶奶还有钱,你别担心钱的问题。奶奶只要你好好读书,你爷爷临死前你怎么答应他的,你答应他以后考个好大学当医生,你忘啦?”

“我没忘。”姜成贺眼神一暗,略显悲戚地低下了头。

“没忘就好。我们呐,只盼着你好好的,就够了。”老人和蔼地轻抚少年的额头,她眨了眨眼睛,双目之中似有泪花一闪而过。

看样子,姜成贺的母亲离开了他之后,是由他的奶奶独自抚养他长大的。女鬼暗忖。

她忽而心中一动,他父亲呢?

自始至终,无论现实还是梦境,未曾见过这个家庭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似乎从始至终,姜成贺都在尽量避免提到他父亲的存在。

很快,她就在第二个梦境里发现了这个秘密。

女鬼忽而能够理解了姜成贺母亲离开的真正缘故。姜成贺的父亲是个瘾君子,他苍白干瘦,双目阴鸷又狠毒,他似乎还有毒打妻子的前科,甚至于在毒瘾犯了的时候,为了凑足毒资无情地拿走了自己母亲的治病钱。

她有气无力地瞪着那个男人,他在姜成贺的梦境里肆无忌惮地进行着残酷的破坏,毒瘾犯了,便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拳打脚踢以作发泄,甚至抓住他的头往墙上撞,凄厉告饶也无用,直至额头鲜血淋漓,瘫倒在地。

陈旧的墙壁上,溅射的血迹艳绝如花,逐渐地,那颜色干涸暗淡起来,可怕地附着在那面心墙上,描绘出阴沉沉的色泽,直至再也无法从生命里拭擦干净,成为终生阴霾。

少年奄奄一息,只剩细若游丝的呼吸声。生命从来都很脆弱,娇嫩如花,微微一抓,便悉数揉碎了。

她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整个身体稳定下来。她的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攥成拳头,是挥不出去的拳头。

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她的心脏,放肆地告诉她:你救不了。

这个世界,终归谁都救不了谁。

被姜成贺父亲多次搜刮走了大多数的存款,医院频繁催缴医药费,然而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孤老寡儿,几乎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老人对姜成贺说道:“小成,别让我和你爸成为你的负担。”

少年不明就里,一口一口给老人喂饭,他坚定道:“奶奶,你不是我的负担。等我将来能赚钱了,一定带你吃点好的。”

碗里是简单的白菜豆腐,是少年一下课就跑回家烧的,还来不及自己塞一口饭,便匆匆带上饭盒跑去医院。每一天都是奔波在医院和学校的遥远路途上,周末甚至还要出去打工赚些生活费。很多时候,即便遭遇父亲的毒打,他也咬咬牙简单包扎一下伤口,便忍着痛楚,又缓慢地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去往打工的地方。

他为了赚取更多的钱,通常要打两份工,尽管疲惫不堪,可他不敢请假,亦不敢病倒,他是家中唯一的支柱,如若他也倒下了,谁来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他似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不断旋转,不分昼夜,分明还是个孩子,却承担着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庞大压力。

他越来越瘦,越来越沉默,那些曾经带给他快乐的小事开始变得没有意义,他满脑子只有“赚钱”二字。整个人生活在慢动作的世界里,日子开始变得无法分辨,就只剩下白色噪音、沉重感充斥着整个身体。

他一定很累,很累。

在长期拖欠医院的治疗费后,老人没办法,只好回家进行简易治疗,她告知姜成贺,医生认为她近期情况稳定,不需要再继续住院,少年深信不疑。

次日,奶奶身体情况出奇地良好,下床给姜成贺做了一顿饭,他甚为喜出望外。姜成贺的父亲也回家了,据说是回来找他奶奶拿钱的,只是喝了一杯水以后,便睡下来,说是犯起了困。

姜成贺对他父亲显然十分畏惧,老人叫他出去买一碗卤猪耳,只是她特意叮嘱,一定要去老西街的卤味店买。老西街离他家远得很,骑着自行车来回也要花上一个小时。但是姜成贺二话不说,骑上车便走了。

对于他来说,与其面对这个恶魔一般的父亲,恐怕还不如骑一个小时的车去吹风。

女鬼觉得他奶奶的态度有些奇怪,只不过叫他买份卤猪耳,竟然将一份存折也一并塞给了他。

仿佛是呼应女鬼的想法一般,姜成贺的梦境开始波动起来。那天分明是个大晴天,然而姜成贺的潜意识令整个梦境开始呈现出一层层灰蒙蒙的颜色,阴郁地笼罩着梦境里的每一个人,使得每个人表情灰暗,如世界末日。而梦境中的少年穿梭在空旷的大路上,暂时忘却了烦恼,从未如这般轻松自在过。

万千人海之中,唯有他的笑容是彩色的。其他人均灰头土脸,倒显得他分外格格不入。

他没法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此刻他懵然无知,欢愉雀跃,却从此后悔终生。

可谁会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呢?谁会知道,当他买回卤猪耳的时候,他的家已经没有了呢?(原标题:《我死以后》,作者:林璐嘉。文章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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