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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成为母亲，

并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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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为母亲说起

文 / 傅真

直到三十岁之前，我都以为自己会一直过着一种自由的、无所畏惧的、即便不是一帆风顺、至少也在很大程度上可控的人生。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去西藏旅行，遇见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男生，两个人努力克服了地域以及其他一些现实层面上的阻碍，最后在英国重聚、结婚，从此生活在一起，还把两个人的故事写成了一本书。在伦敦工作了很多年以后，因为对于当时从事的投资银行的工作感到厌倦和迷茫，我又和先生一起辞职，用之前存下的积蓄去做了一次为期一年多的长途环球旅行，后来又把在路上的这段经历写成了两本游记。

旅行中的傅真与毛铭基

那时，我以为精彩的人生可以像地平线一样无穷无尽地展开，一切我所想要拥有的事物都可以通过勇敢而努力的追寻而来到我的身边。后来我才意识到，所谓的“越努力越幸运”，也许只不过是拥有特权而不自知的傲慢。生活很快就向我展示出了它的无常和残酷——我和先生结婚很多年都没打算要孩子，但是结束旅行回国定居以后，我们好像第一次隐隐感觉到了那种生物钟的召唤，觉得似乎可以开始建立一个有孩子的家庭。我很快就怀孕了，但在一次产检中，医生告知我们，胚胎停止发育了，需要马上去做人流手术。更残酷的是，同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了三次，我一共做了四次清宫手术——由于第二次怀孕是葡萄胎，一种肿瘤性疾病，有较高的恶变几率，所以不但要两次清宫，术后还要定期监测以确保没有转成恶性肿瘤。而且得过葡萄胎的人，以后怀孕再患上葡萄胎的几率是会增加的。你可以想象那段日子我内心所感到的恐惧、委屈、困惑、愤怒，以及莫名奇妙的负疚感和耻辱感。在那两年的时间里，我感觉自己一直在乘坐一辆看不到尽头的过山车，经历着一场场期待和痛苦的无限循环。反复的清宫手术当然是对身体的反复伤害，但那种心灵上的折磨远远超过生理的痛苦。

连续三次怀孕胎停似乎总该有个原因，但我和先生做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检查，两个人身上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没有病因就无从治疗，医生只好提议我们继续尝试下去。我记得那位医生说：大概就是运气不好，你就当作是掷骰子，多扔几次，总有一次会中的。

他那句话对我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因为我好像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就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无限循环。所以我要继续这样，一次次在恐惧中期待着、然后跌落谷底吗？我要一次又一次承受人流手术吗？我要一直这样循环到我的身体已经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吗？我已经不知道要怎样生活下去了。

那段日子我好像掉进了一个黑洞里，世界被隔绝在外，所有其他的事情都不再真实了。人生好像被偷走了——并不是说偷走了我本有可能拥有的为人父母的人生，而是我现在真实的人生已经被偷走了。生活里好像只剩下了这一件事，你好像只是在等待这一件事，任时间白白流逝，但它既无与伦比的重要，又令你充满恐惧。我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且这个变化不好，我不喜欢——我变得很偏执、很脆弱——以前那个自由的、勇敢的、说走就走的、不想要孩子的我去哪里了呢？不想生和不能生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道鸿沟呢？

我想不通这些问题，但是又没有办法跟别人倾诉，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描述这些问题的语言。在我们社会的主流话语中，母亲、母性是值得大声赞美的，生育被视为一种女性的力量，一类完美的女性形象似乎是内外兼修、并且能够兼顾事业和家庭的全能型妈妈。相比之下，胎停、流产、不孕不育……这些经验似乎都只能是私密的痛苦，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禁忌。不只我们自己无法言说，连关心我们的家人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询问或安慰我们，因为这些问题从来没有被公开和坦诚地讨论，所以大家都没有交流这些事情的语言，也不知道如何把握同情安慰和刺探隐私以至于造成二次伤害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和尺度。没有语言就无法定义存在，于是存在便失去了合法性，于是禁忌又演变成羞耻感——虽然你也知道，这个羞耻感是很荒谬的，既不公正，也不合理。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疯狂地上网搜索信息。因为不孕不育是一种禁忌的痛苦，大家只能聚集在网上的秘密领地。我在网上遇见许多同病相怜的女性，大家彼此安慰，互相讨论，互相提出建议，这种报团取暖也给了我很大的抚慰，最重要的是让我知道，大雨不是只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去中文的网站，也去英文的网站，就好像一个无国界的女性联盟。我学习到无数关于生殖和生育的医学知识，就好像久病成医。网上的信息鱼龙混杂，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条信息是从英文网站上得到的，可能因为当时在国内这个技术还不普及吧，那就是第三代试管婴儿的PGS技术，学名叫作胚胎植入前遗传学筛查。你可以用试管婴儿的方式来得到胚胎，把它们在实验室里培养到若干天后，剥取一些细胞进行基因检测，然后选择染色体没有缺陷的胚胎植入子宫，从而大大降低后期胎停流产的几率。对于像我这样不明原因的反复流产患者来说，它不一定是最优的解法，但很可能值得一试。

傅真作品《斑马》

我立刻决定去做。因为我相信科学的力量，也因为我受够了那种逆来顺受的被动感，特别希望自己能够主动做点什么。做了一些调查研究以后，综合试管技术、就医环境、操作手续等因素考量，最后我们选择去了泰国曼谷的一家辅助生殖诊所。我当时的确也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情绪，想离开这个囚笼一样的伤心地，去一个阳光灿烂的热带城市做一次尝试，同时也像是一场逃离之旅。我就这样一头扎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生活每天有一个核心——什么时候见医生，什么时候打针——但是大多数时间里都没有其它的事。我就一个人在曼谷走走看看，到处探索，也和同样因为生育的难题来到曼谷诊所的许多女性相互交流，建立起友谊。那是一段很奇妙的日子，虽然也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每天都被各种景物、文化和观念冲击的生活会让你觉得身体里似乎也在慢慢发生很多改变，心情也得到了很大的纾解。

我很幸运，第一次试管疗程就成功了，虽然最后只有一个染色体完全正常的胚胎，但植入后它很健康地成长，生产也比较顺利，现在我的女儿已经六岁多了。算是苦尽甘来吗？也许吧。但也并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从怀孕，到流产，到不育，到试管，再到生育，这些年我的心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变化，就好像你的思想正在发生一场化学反应，等到它结晶化之后就可以说出来和写下来了。于是我用了几年的时间，以这段既痛苦也奇异的亲身经历为基础，写了一本叫做《斑马》的小说，既是为了整理思绪、自我分析，也是为了疗愈和放下。

傅真作品《斑马》

在某种意义上，创伤和苦难也是我们走过人生的证据。承受苦难是一门艺术，有效的叙事能确定伤口所在，探索并疗愈它。只有当你能毫无阻碍地表达你的痛苦时，你才获得一种从痛苦中解脱的自由，并且因为对自己的故事和经历有了掌控感而获得力量。就好像，我刚才所说的这些，在几年前我刚开始向家人好友倾吐这些私密往事时，还是很难忍住眼泪。但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讲述和写作，我现在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在这里和大家分享这段经历了。这让我感到自由，也因为坦诚地面对自己的痛苦而获得了某种尊严感。

同时，我敢肯定自己并不是唯一经历过类似痛苦的人，但这些生理和心理经验还是太少被描绘了。婚姻、生产、母职这些话题的探讨越来越多了，但流产、死胎、不孕不育、辅助生殖，这些痛苦、矛盾、不可自拔的女性经验几乎是失声的，但是你去看那些辅助生殖的医院、不孕不育的科室，其实里面挤满了人，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当我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我从网络上和诊所里其他女性的讲述中得到了很多抚慰和力量，也看到了她们身上无与伦比的勇敢和坚韧。但在社会的层面上，我们是沉默和压抑的，一直活在阴影里，从来没有被真正看见。再加上东亚社会里一直顽固存在的那种隐忍、压抑、“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将女性生理机能禁忌化和耻感化的社会文化，于是个人的沉默和社会的沉默全都融为一体。有些事情不被讲述或不被记录，它就约等于没有发生。而那些在我们之后的人，那些忽然发现自己身处同样困境的女性，由于缺乏参照系，就没有办法安顿自己的经历，就会导致她们对自己的经历和情绪产生怀疑，甚至自我否定，于是那些感受就一次又一次地被故意忽略和压制了，于是我们就又陷入了一个非常可悲的无限循环。

写作《斑马》的时候，我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文学创作的目的是为了“报信”。据说大江健三郎把出自《圣经》的这句话当做他写作的基本原则——“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报信就是讲述，就是把自己曾险些为其吞噬的那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讲述出来并加以重建。故事是一个世界带给另一个世界的信息，我想通过这本书，让大家看到这个从前几乎没有被看到的阴影中的群体；看到那些独属于女性的经验和问题，还有那些本来不应该独属于女性的问题。女性成为母亲，并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我也希望，无论是身处困境的女性，还是看到了他人困境的女性，都能够大胆地说出来，写下来，让我们看见彼此。话语让我们走到一起，但沉默会将我们分开。有些事情一旦开始被坦率而公开地谈论，它就再也不会将所有人都禁锢在传统的阴影里了。在某种意义上，解放就是一个讲故事的过程：讲述故事，打破沉默，创造新的故事。我相信这就是女性写作的力量，我相信女性就是有这样的勇气踏上穿越痛苦的旅程，并最终收获自由和尊严。

本文系傅真“一刻talks”演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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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东限时秒杀 #

傅真 |《斑马》| 人民文学出版社

★傅真2022年全新力作、暌违七年首部长篇小说

★从网红博主到全职作家，从北京到曼谷

★战胜执念、寻找自我，一场跨越三千二百公里的涅槃之旅

32岁的苏昂在经历三次先天复发性流产之后，与丈夫平川在生育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对生育的执念与对自我的探寻，促使苏昂独自前往泰国寻求PGS技术的帮助。途中的相遇与重逢，意外地为她打开了一个充满奇观与未知的世界。

《斑马》通过生育选择、自我成长、两性关系三个核心主题，用游记的视角与富有悬疑感的故事，讲述了一个自我寻找与自我和解的故事，充满强烈的异国风情与文化张力。

稿件初审：马林霄萝、周    贝

稿件复审：王   薇

稿件终审：王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