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的早晨

梁东方

早晨从卧室出来,一开门,一只猫,一只狗,可乐和来福,都已经站在门口眼巴巴地迎接着了。它们亦步亦趋地跑着,可乐在前,来福在后,你到哪里,它们到哪里,像是两个已经习惯被弃之门外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委屈只剩下了矢志不渝的示弱;显得既可爱又可怜,既让人感动也让人自责。

然而,这些驯化动物的拟人化的存在所引起的情绪波澜只在刚刚起床的朦胧中浮现了一下,便随即为眼前早晨盛大而丰富的物象给遮蔽了。

荷塘边的栀子花、花盆儿里的梅花儿、草地上的月季、香樟树下一小片不起眼的菊花儿,还有那种将在整个夏季都会常开不断的改良品种的浅粉色或者浅蓝色的大绣球花,所有的花都在也许是晨雾、也许是因为阳光没有升起来而沉滞不去的夜晚的晦暗里;她们没有将自己在阳光下才会纯正明艳起来的颜色全部展示,但也正是这种含混不清的色泽所产生的新鲜感,攫住了你的视觉和身心,使你对可乐与来福的跟随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

当然,它们在看到你没有直接给它们带来食物的情况以后,已经变得了无意趣,转而去等待其他还没有起床的人类去了。

一如傍晚过后要加衣服一样,早晨起来也有意外的清凉甚至寒意。南方的俗谚所云的“端午节过后,冬衣慢慢收”,诚不虚也。不过眼下凉点就凉点吧,因为已经顾不上回屋子里再去穿一件衣服了。院子里的花朵和鸟鸣,院子里的树影和光线的起伏,都已经深深地攫住了你这一向住在城市楼房里无缘于这一切的人的眼目身心。

南天竹近于灰白而密集的穗状小花上,有很多蜜蜂围绕着,说明那花其貌不扬,内在品质却极佳。这些蜜蜂辛勤的工作之余也不是完全没有危险,因为就在我刚才迈过一只爬上岸的青蛙走向池塘的路上,迎面撞破了夜里新织的蜘蛛网。

地面上有蚯蚓,它们在地面之下的长期耕耘,似乎也需要在早晨的时候出来换一口气。落英于草地上的红色月季花瓣儿,显示着一种像是长期无人干涉而来的自然的圆满,这种圆满可以让美之为美的东西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也依然是美——甚至包括清理花瓣的过程,也让人手有余香。

早晨,池塘里的鱼,排着队,仰头呼吸,纷纷在水面上吐泡泡,形成密集的涟漪。突然落到头顶上的雨滴,让人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天空中的云彩在树冠的缝隙里变幻着彩色的面庞和范围,不像有雨的样子。这只是树枝上的露水悄然落下而已。它们落在草地上不显山不露水,落在池塘里,却和那些鱼儿们吐出的泡泡结合了起来,使水面上更加热闹。

每天日出之前一刻钟准点来叫的知更鸟儿婉转地啼鸣了之后,便是布谷鸟和翠鸟依次登场。鸟儿的叫声,大致都在高处,都在树冠深处,甚至比树冠还高的地方。但是叫声之间的区别非常大,大到了不像一个物种:有的老成持重,咕咕哝哝;有的尖利急促,迫不及待,时不我待,十万火急。

最有意思的是,这两种最极端的鸟声一起合唱,音阶与节奏、调性与谱系完全不同,却在早晨的天空中并不违和;反而像是某种确定的乐章中预谋好了的固定程式。因为好奇于这种固定程式的可靠性,忍不住去打乱它们一下,果然就真能暂时让他们停歇甚至变调;不过,马上又弥合了,又重新开始合唱,好像这次打断也是预先设定的。

随着阳光的升高,鸟鸣的合唱也更多更热烈了。像是合唱团的成员,陆续来到现场。

墙外,过路的农人在说话。时而热烈,时而清淡。吴侬软语,连音韵起伏的味道都与这里的自然禀赋同。

院子外的大地上低洼些的地方,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是为岚。

那些从田地之中拔地而起的三层楼的民居,有着居家与田地明确的界限,却又紧紧相连,像是过去的儿童画。房子和房子之间,是水稻田,是橘子田,还有无花果田。鱼塘里的制氧机突突突地响着,响应着天上频繁起降的飞机的轰鸣。奇特的是,夜里睡觉的时候是一点儿也听不到这些声音的。既无鱼塘的制氧,也无飞机的掠过。

早晨的亮度逐渐增加,增加到在刚才的朦胧之中不可想象的明媚与光亮程度,让人忍不住要放声高唱。

唱什么?唱从清晨到日暮,包括深夜之中的每一分钟,这个院子中的一切都让人爱不释手。

在这样的家园里,任何外地、任何外面的风景都失去了吸引力,端坐家中成了最自然的选择。每次离家都不舍,每次还家,都会在快到门口的时候紧走几步。

从此以后,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对于一向在家里待不住,要定期去寻找诗与远方的现代人来说,是实在值得警醒的:所以要寻找远方的诗意,尽管有看遍天下的雄心壮志的鼓舞,其实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对现在的家域环境的不满足、不满意。

坐在院子里,看着早晨一点一点清晰、展开,每一分钟都有崭新的光影变化。亮度和色彩,风向与月影都在变,都在移动。好像早晨真是一个人,一个孩子,一个老人,一个常怀赤子之心的老人。

坐到早晨七点以后的阳光里,沐浴着后背上的温暖,这种享受是城市中人少有的机会:早晨即可在自家庭院里沐浴林木、花朵间的阳光,可以在池边的长桌上写字、进食,这已经是何等的人生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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