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城上的大学|黄芷渊

清晨啁啾鸟鸣交错,我轻揉惺忪睡眼,窗外的晓雾像一袭轻纱,笼罩着晨曦的大地。鸟声透着回音飘荡在树林间,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味。微妙的感官刺激,竟让一股脑儿回忆突然涌现。我闭着眼,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大学那个盛夏,回到了我的那座山城。

我的大学依山而建,远眺八仙岭,面向吐露港。刚进香港中文大学时,我被选为书院司仪,每次早会和毕业礼开始前,我都要站在台上,和所有师生肃立唱校歌。新亚校歌成为我进大学后学会唱的第一首歌,我在起床梳洗时哼着,走在校园里唱着,看着吐露港念着。一句句“路遥遥,无止境”,“趁青春,结队向前行”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那是新亚书院创校校长钱穆写的词,“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勾勒着当年师生的艰难困苦,鞭策着中大学生珍重奋进。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曾经以为“路遥遥”的大学生涯,就在花开花落间匆匆结束。

我本科主修艺术,但每次我告诉新朋友我读的是艺术系,他们都会很诧异,然后说一句“你不像啊!”后来我才知道,很多人眼中的“艺术家”有特定的形象:男生长发大胡子,女生不是染红发紫发穿鼻环,就是穿搭怪异饰品繁复,总之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搞艺术的”。可现实让他们失望了。在我们艺术系,最常见的是男同学踏着拖鞋穿T恤短裤,女同学穿牛仔裤凉鞋,拿着画笔画板就去写生。

我的宿舍坐落在校园的山峰,进出都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楼梯。连接楼梯另一端的是“合一亭”。透明的亭顶旁植有竹树,亭前是一个注满水的小水池,池边有一棵大树。我喜欢在池边放空,倒影映在水面,远近天水一色,人在其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小亭的外墙刻有钱穆先生的“天人合一论”,中国人认为天命表露在人生,离开人生,也就无从讲天命。微风吹过,池面涟漪层层;风停了,云的倒影在清澈的水里流动。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我都会心动不已。

画室离宿舍不远,步行不过是五分钟路程。我们常常创作到半夜,打开画室大门之时,才发现已月上中天。艺术面前,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了。我们几个女同学怕黑,低着头屏着呼吸,一口气跑回宿舍,但半夜回宿舍的小路总是变得很长、很长。

画室顶楼是一个露天平台,可以眺望吐露港。男同学经常溜上去抽烟觅灵感,女同学在另一边聊天。聊梦想,聊人生,聊那段逝去又留恋的爱情。白幔噬下了整座山城,天空就是一张宣纸。吐露港对岸,零零落落的灯熄灭。一艘小船划破海面,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船从雾中来,又往雾中去,不留下丝毫痕迹。凌晨三点的星空最美,满天的星星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是那么的遥远。不知道未来的天空,是更开阔自由,还是更深邃不测?干一杯啤酒,那一刻,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偶尔起了个大早,下山到“未圆湖”边走走。湖里的喷泉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不知道前人经历了什么故事,才会取用那么有哲理的名字。世事难常圆满,但路还是要继续走。夏天时,未圆湖里会有很多莲花,湖底下还能看到翠绿的水草。秋天湖边的小路满是落叶,踩在落叶上看未圆湖,又有别番风味。手捧一杯拉花的热咖啡,看着眼前的美景,时间就这样凝止。

曾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十一年的余光中在这里写过很多诗和散文,其中在散文《沙田山居》中,他这样形容中大:“海围着山,山围着我。沙田山居,峰回路转,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过,我成了山人。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经代我答了。”香港中文大学都是山路,上山下山都要靠校巴接驳。有时候错过一班车,就不知道要等多久。耳机里单曲回放着同一首歌,可下一班车就是久久不来。偶尔,我也会舍弃拥挤的校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游走。我会被路边的无名小花吸引,我会爱上雨天不打伞,享受着雨水蹭过皮肤的丝丝凉爽。校园里,一个人的时光并不孤单。我想起了那句话: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适逢学校的毕业典礼,捧着花束和毛毛熊的毕业生穿梭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我曾无数次想象,自己有一天也身穿学士袍,从校长的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台下掌声如雷,然后我万般不舍地哭得稀里哗啦与中大挥手兹别。可是我错了。

毕业前,我在日记里这么记录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发现校园里开满了杜鹃花。我站在一角,静静地看着路过的同学:有的边走边打电话,有的拿着笔记本匆匆走过。走在盛开的杜鹃花中,我发现我们平常的步伐太快,快得根本没时间欣赏身边的事物。毕业在即,我竟到现在才觉得珍贵。”那瞬间的凝眸,是惜别,更是不舍。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都忙着面试找工作。我是幸运的,还没毕业就被电视台录取做新闻主播。有一天下班回家,接到学系主任的电话,说我的毕业论文得了艺术系的论文奖学金,让我毕业典礼那天回学校领奖。我挣扎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有向上司请假。典礼那天,我如常地上班。我缺席了自己的毕业典礼,缺席了领取毕业证书的重要时刻,最后让同学代我领取了毕业论文奖学金。直到过了很多很多年,我才终于明白,当年的我不是没有勇气向上司请假,而是没有勇气和自己的大学生涯告别。

告别,是困难的,却是人生的重要一课。

毕业多年后,我重回天人合一亭。吐露港前,我不经意地哼起了新亚校歌:“趁青春,结队向前行。珍重,珍重,这是我新亚精神。”那天的校园很安静,只有几个和我擦身而过的学生。十八岁过后,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最单纯美好的时期,我们最珍视的青春故事都发生在这座山城。原来,它一直是那不变的旁观者,而我们,只是它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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