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散文||俺爹俺娘(九):娘说她拾了4毛钱,打死我都不信

摄影作者 吴芳 来源网络

夏季的乡村,白天是热闹的,忙碌的,一到夜里,一切便都安静下来。月亮升起来,如水的月光洒向大地,照着村子,照着村里一排排的房子和各家各户的院门。没有鸡叫,没有狗吠。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静静地沉睡。

凌晨两点多,娘叫醒了我,拿过她的一件大褂子让我穿上。我不知道娘是睡醒了,还是一直没睡,不知道娘要干什么,很听话地起来。

“银(我的小名),跟娘下坡。”娘小声说。

“下坡干么去?”我问娘。

“去拾麦子。”娘说,“庄北那块地里放圈儿了,咱去拾麦子,明天去拾的人一多,就没了。”

放圈儿,宁阳土话,随便了的意思。大集体时代,生产队田里的庄稼,收过之后,再安排人捡拾一遍,看着地里几乎没什么了,就允许个人再去拾,拾多少都归个人,就叫放圈儿。放圈儿之前,凡是集体的庄稼,个人一草一木都动不得,否则就会犯大错误。

家家户户,视粮如命。谁都知道,放圈儿的时候,拾一粒是一粒,拾一棵是一棵,拾一把是一把。每一分劳动,都会换来一分收获,都是实实在在的粮食,都是锅里碗里实实在在的饭。所以,放圈儿是各家各户都很关注的事儿。娘说,拾庄稼赶早不赶晚,晚了干瞪眼。

娘拿了条小布袋,我跟娘出了家门。我家的狗见主人出门,没吠一声,也跟着窜了出去,摇着尾巴在娘和我前面跑。娘说这狗懂人性,每次下坡拾庄稼搂柴火,它都会跟在身边,有时跑远了,过一会儿就回来,看看娘,然后再去跑,总之不会离娘太远。

“麦里(麦季)多拾点麦子,赶年下(过年的时候)给你买个涤咔褂子。”娘边走边给我说。

涤咔,是一种蓝色或灰色斜纹布料。涤咔褂子,中山装样式,四个兜。大队书记、大队会计,以及生产队队长、生产队会计和保管员,都好穿灰色涤咔中山装,上衣兜里都好插支钢笔。穿中山装,上衣兜里插钢笔,是那时候文化人的着装标志,一般庄稼人不穿,没那身份,也穿不起。家庭条件好的同学,过年的时候家里给做件涤咔褂子,就在上边衣兜里插上支钢笔,有的插两支,没有钢笔的,弄个钢笔帽插上,别人看不出来是不是真钢笔,就为了显得气派。我多年穿的都是粗布衣裤,涤咔褂子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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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的月光照耀着大地,照得麦田里几乎跟白天一样,能清清楚楚看见收割过后的麦茬,一畦一畦,一垄一垄,十分整齐,麦垄间散落着半截半截的麦秆,一个个的麦穗头,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白光。

“你在这沟(畦)里拾,我去那沟里拾。”娘对我说。

娘是拾庄稼的一把好手,所到之处,那些横七竖八的麦秆子,麦穗头子,像遇到筢子一样,刷刷地被娘抓起来,右手里多了放左手里,左手里多了就放在田埂上,一会的工夫,几十米长的一畦麦地就被娘拾完了。

麦地的北头是条沟,沟的上面是河堤,河堤上满是树。夜色笼罩,树木阴森。我们家的狗吠了两声。我和娘几乎同时抬起头,顺着狗吠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踩着麦茬,沙沙有声,朝娘和我这边走来。娘站起来,直了直身子,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

“大孙子媳妇,是你们娘俩啊!”走到娘和我跟前,那人对我娘说。

“大老爷,是您老人家。”娘跟来人打招呼。

这个人我认得,姓张,叫张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光棍汉。我们不是本家,按辈分娘叫他大老爷,我叫他老老爷。麦收季节,为了防止社员偷麦子,大队里安排他和几个人负责维持夏收治安,专门逮偷东西的。桥头上有间屋子,是治安值班室,张田白天在坡里转悠,夜里在值班室里值班,不定时到处巡逻,发现有偷庄稼的,就报告大队,只要被抓住了,谁求情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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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出,这个时候娘很害怕,万一被张田报告给了大队,说逮住娘夜里偷集体的庄稼,今天夜里拾的麦子没收不说,还要在全村社员大会上点名批判。

“别拾了,赶紧走吧。”张田说,“西边那块地里还没放圈儿哩……”

张田说的没错,我和娘拾麦子的这块地放圈儿了,可紧挨着的西边那块地还没放圈儿,还有没拉完的麦个子。放圈儿和不放圈儿的两块地,仅仅隔着一道畦墙(田埂)。

西边那块地里,麦个子一捆一捆的,散落的麦子大把大把的。我脑子里也闪过去抱两抱的念头,但我不敢。我知道娘不会过去抱麦子,不会去那边地里拾麦子,更不会让我去抱,也不会让我去拾。娘一直固守着一个规矩,放圈儿的地里可以拾,没放圈儿的地里不能去拾。因为那是集体的东西,到没放圈儿的地里去拾庄稼,那就叫偷。

张田大老爷知道我们家孩子多,口粮每年都不够,但他也知道我娘不是偷东西的那种人,不说逮住了娘夜里偷麦子,只是劝娘别拾了,赶紧回家。

张田大老爷说完就走了。但娘和我也真不敢说明天他会不会报告大队。娘赶紧抱起我们拾的麦子,对我说:“走,咱到北边河沟子里去。”

我跟娘来到河沟子里,娘脱下她的褂子铺在地上,然后拿过麦子,一把把地搓。我问娘为什么不连麦秆一起背家去。娘说那太扎眼,不如搓了,光要麦粒,那样遇到人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我就和娘在那里搓麦粒。成熟干透了的麦穗带着麦芒和麦糠,扎得手生疼。娘的手大,也很有力,只见她一手握着一把麦穗头,就着另一只手的手心,哗哗地在那里搓,两只手掌就像两盖磨盘,三下五下,一把麦穗就只剩下一把麦秆子。铺在地上的褂子上堆了一层麦糠和麦粒,娘不停地捧起来,举高,溜下来,一边溜,一边吹,麦糠飞到了一边,麦粒留在了褂子上。不知道搓了多大会子,两大抱麦子就被娘搓干净了。娘把麦粒装进口袋,我掂了掂,足有五六斤。

背着麦子往家走的时候,我和娘都频频回头。西边那块地里,一块一块的黑影,有的高,有的矮,矮的是平放地上的麦个子,高的是站着放的麦个子,远了看,跟站着的一个个人一样。我左看右看,担心有人跟了来。今晚要不是遇上张田,而是遇上别的人,就很难说我和娘不被认为是偷了集体的麦子。毕竟是黑夜,怎么说得清呢?

娘胆儿小,面皮也薄,最恨“偷”这个字,也最怕别人说俺家的人偷庄稼,但我不知道那天夜里娘哪来那么大勇气去拾麦子。或许在娘的心里,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是去放了圈儿的地里拾麦子,只是赶个早,而绝不是去偷集体的麦子,自己是清白的。

实际上就是如此。虽然我们家穷,但娘从来不偷东西。娘说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是掉地上,眼皮儿都不能翻。娘说人穷点富点没啥,但不能偷,偷就是做贼,做贼很丢人。从小到大,娘的这种观点一直影响着我。上学的时候班里只要谁说丢了铅笔,丢了橡皮,我好先脸红,就怕别人怀疑到我头上,心里比真偷拿了别人的东西都害怕。

那天夜里我跟娘拾麦子的事,一直也没听说张田向大队报告。就因这一件事,虽然村里很多人都骂张田看坡太严,太不近人情,但娘对张田大老爷还是很感激的。娘说,别人的好不能忘。有一天我和娘在自留地里薅菠菜,赶巧张田路过,娘让我送给了他一把菠菜。

网络配图

那个年代的农村,拖拉机不多,运输工具主要是马车、牛车、地排车(也叫板车)和独轮小推车。村外土路上,拉麦子的车辆来来往往,不时地掉落些麦穗,车轮子一轧就碎了,路面上,车辙里,便散落下一撮一撮的麦粒,被踩进泥里土里。娘觉得实在可惜,每天中午饭空,就拿上布袋、苕帚和簸箕,推着家里的那辆独轮小推车,沿着村外的大路去扫麦粒。连土带麦粒,扫成堆,拣拣,溜溜,装进布袋,运回家里。每天天不亮,娘早早起来,把从路上扫来的土倒进水池子里,一边搅拌,一边用笊篱将麦粒捞起来,晒在院子里的席上。

整个麦季,娘天天去大路上扫。一条条路扫,一笤帚一笤帚撮,一簸箕一簸箕簸;娘天天在泥水里淘,一池一池淘,一笊篱一笊篱捞,一席子一席子晒。

这一年,生产队里分麦子,工分占七成,人口占三成,每人50斤。我们家七口人,分了350斤麦子。娘从大路上扫来的麦粒就有300斤。我估算过,麦粒和泥土的比例大约1%,或者2%,100斤泥土里能淘出1斤或2斤麦子。按2%的比例算,这年麦季,娘扫起了7吨半土,15000斤。15000斤土,娘淘出来300斤麦子!

娘用她的汗水,换来家人的口粮;娘用她的勤劳,扫走了岁月的尘土,淘走了岁月的泥沙,扫老了自己的容颜,淘白了自己的鬓发。

麦季过后,学生的麦假也结束了,我回学校上学。有一天,走在上学的路上,我突然遇到了娘。我没问她去干什么,她也没说。娘停住脚步,撩起她的大斜襟青蓝褂子,摸索了一阵,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着的小纸卷儿,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钱。娘将那个纸卷儿展开,数了数,递到我手里,说:“买本子铅笔去吧,上学不能缺了本子铅笔!”

那是四张钞票,每张面额2角,一共8毛钱。我知道前些日子娘给生产队里多割了两畦麦子(割一畦麦子,除了工分,另外奖励2毛钱)。4毛钱是娘割麦子挣的;另外4毛,娘说是她在路上拾的。至今我都不相信那4毛钱是她拾的,得是她加班割麦子挣的!

一个面饼都稀罕的年月,哪里恁巧会有馅饼掉到娘头上?一分钱都要掰成两瓣花的年月,哪里恁巧会有4毛钱掉在路上,等着娘拾呢?

[原创作品连载 下节: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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