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三线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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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悉!悉听君便!祝夏安!”

我的微信在过去一周常常会收到这样的字符,这让一个习惯了表情包的90后多少感到错愕与不适。就像在嘈杂流行的快餐店里看到精致摆放的中国茶道。

我的生命始自于94年,而我要去接触的是一群大多生于49年的人。

这当中横亘着45年的岁月,时长是普通人生命的一半还多。尤为特殊的是,他们与共和国同龄,经历过四九年至今的风风雨雨。

他们所熟悉的饭票、饿肚子、毕业分配工作乃至写信、红宝书这些事物,对我都是模糊而遥远的存在。

从历史的进程看,我出生时,中国已经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而那时,他们的“铁饭碗”才刚刚被打破。

该怎样和他们对话呢?我感到紧张,更感到因无知而带来的迷惑。我担心,我们的交流都会是错位的。

时间,是不是真的会在人与人之间划下鸿沟?

他们

“我们与共和国同岁,但也是共和国最苦难的一代。”上海小三线建设亲历者徐梦梅,这样说他们自己。

他们似乎很寻常,和其他上海人一样,追求精致的海派生活,不经意间就会讲回上海话,始终把“上海”这两个字眼看得重,看得与众不同,对“毛主席”有着相当复杂浓厚的情结。

这可能也只是平凡普通的人生,和你我一样。但他们的生活里,有着更为惊心动魄的动荡波折。

生命里的每一步,到头来都受到大时代的左右,生活里的每一个细微处,都透露着人性的意味。

从1964年起,面对当时严峻的国际环境,为加强国防,全国各地都开始搞三线工业基地建设。依照由东到西的地理次序,96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分为一、二、三线。

纪录片《情洒小三线》剧照

这当中,三线又有大小之分,西南、西北是大三线,沿海和中部地区腹地被称作小三线。从1965年起,上海,这座全国重要工业基地开始浩浩荡荡建设小三线。

一代上海人的命运,就此在三线建设的大浪潮中被改变。

近十万人,在领袖的召唤下,在此后十年间离开上海滩,陆续走入皖南浙西山区,按照“靠山、隐蔽、分散”的指示,炸山开路,修房造屋,平地建起81家以军工生产为主的综合性后方工业基地。

除少数单位领导干部外,离沪去往皖南浙西的职工,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

他们刚刚毕业、工作或者新婚,一纸调令,即离家远走,甚至将城市住房交公,户口迁离上海,头也难回。20多年的岁月里,有些人甚至死在那里。

他们知道,“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党说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也想家,有青春躁动,感到无聊与人生渺茫,想要吃得好一点,切实得到些更多的利益,最后慢慢成家立业,有老有小。

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时代、特殊的经历、上海人身份,对他们一生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记。

理解他们,也是理解中国,理解我们自己。

奉献

青春一开始,他们面临的就是一场告别——告别上海滩,告别父母。对于年长的,则是告别妻儿。

从这个角度来看,没有几个人是完全心甘情愿的。

但毛主席讲过,三线建设一天不搞好,他就一天睡不好觉。没有路,可以骑着毛驴过去,没有钱,他愿意掏出自己的稿费。

为了“让毛主席睡个安稳觉”,为了那份荣耀的使命感,一批批年轻人亲笔写下“献忠书”,义无反顾地离开家,奔赴遥远山区。

根据“靠山,隐蔽,分散”选址原则,在六次规划中,上海小三线厂绝大部分分散在远离县城与主要交通干道的深山沟中。

他们要走好远的路,换好几次交通工具,但无一例外,最后都得换成“赤膊车”——一辆大卡车,没有帐篷和座位,人挤着人,勉强坐在行李上,一路跳动一路风尘地开进山区,落得个灰头土脸,头晕目眩。

1968年离沪去浙西山区上海市协作机械厂报到时,20岁的高球根只知去处通信地址为“杭州市 505 信箱”,估计着条件不算艰苦,位置亦不会偏僻。

在“激动、依恋与困惑”之中,高球根乘火车前往杭州,但到杭之后,隔夜要转乘两班长途汽车,再坐一班工厂专车,从平原辗转丘陵再至山区,他“一听就有点懵了”。

依照前期“先生产,后生活”的建设次序,大多厂区,都是优先安置生产厂房,家属宿舍只得草率应付,简单造些用泥土垒起的“干打垒”住房。

建设初期,职工间流行的口号是:“抢晴天、战雨天、三天的活儿,一天干完!日干、夜干,拼命抢时间。”

要生产,军工企业不计一切代价,指标下达,拼了命也要完成,轻伤都不能下火线。加上计件工资制度,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放松。严密监管,带来高效的运转。

在向我回忆往事时,安徽宁国县胜利水泥厂党委书记任光淼不时哽咽,他记得,在小三线厂任职的17个年头里,为保证生产,15个春节他都没法回到上海。

青春

人数渐多,时间渐长,人群越来越复杂,事情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这当中,有早期选中的技术骨干、中专技校生,后期上海下放来的职工,也有个别一心为党的志愿模范,还有陆续迁来的家属,征婚广告吸引来的女性,随着医院学校等配套设施引进的上海人,以及征用当地土地后而纳入的农民“征地工”。

任光淼笑着说,这里面有“文人”,有老实工人,也有不少“捣蛋鬼”。

紧张生产之外,仍有大把闲余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与挥霍。夕阳一落,山中就显得更加清冷荒凉。

纪录片《情洒小三线》剧照

“环境确实是非常苦闷的,没有事情干。不能搓麻将,会被抓的,偷偷摸摸地搓。打牌,玩玩争上游是可以的。喝酒没办法管,生活太枯燥了。”八五钢厂职工葛鼎学回忆说。

在那个年代,赌博,近乎于犯罪。但空洞乏味的生活,可以吞噬时间。

风气要好,要杜绝赌博,八五钢厂在厂刊《八五通讯》上刊登一首用“一劝诸君莫赌博,赌博场上是非多”来开头的十行打油诗。

喝酒,难管,但要管。厂领导没事,就到集体宿舍排查,把酒没收。

但酒还是在躁动糊涂的小伙子们当中滋了事。有的喝了酒,一时上头,犯浑,因为一句赌气话,从后背直接捅进去,要害处,两三刀要了别人的命。有的喝了酒,半梦半醒,半卧在床上,呕吐,又咽下去,把气管堵住,活活被噎死,别人发现时,除了半凉的尸体,还见到床上一滩鲜红的血迹。

没有事情做怎么办?

厂里开始组织文艺活动,隔三差五放电影。这一抹荧幕上的光,点亮生活,大家早早就占座,下大雪也要裹着冻手冻脚坚持看完。周围农民也好奇,跋涉三五公里赶来,占座,享受相当稀罕的娱乐。

也有各类比赛,但都是厂里内部的,熟人熟面孔,有些人就觉得意思不大。有的厂还设置“为您服务日”,送去一些点心,这就很值得高兴了。

精神的空虚,还依靠丰厚的物质来填补满足。

在一个个偏僻的山区里,他们俨然构成上海小社会,处理着与上海、与当地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他们是军工厂的工人,又是生活讲究的上海人,吃得好,喝得好,别说生活大件,就连牙刷、草纸这类小物件,都是从上海用卡车源源不断地送来。夏天到了,西瓜,想要多少斤就报多少斤,一直到了冬天,钱还没从工资里扣掉。

当地农民看了,羡慕嫉妒恨,破口大骂,开始编造流传“上海佬,吃得好,死得早”、“上海佬上海佬,左手拿个包,右手戴个表”等顺口溜。

也有温情脉脉的一面。工厂和当地乡镇,双方均有专职领导对接联络,逢年过节常要互相走动。工厂的小卖部、浴室和水电,统统向当地敞开。的确良、大白兔奶糖、防滑雨靴、48条腿的海式家具,不可阻挡地被老乡们认知并使用了。皖南各地街头,出现了一伙伙海派装束的年轻人,模仿出蹩脚的上海话。

那是一块突然出现的飞地。上海工人,和当地农民,近在迟尺,吃的,用的,想的,却千差万别。

“今冬明春回上海”,这句看起来无法兑现的渴盼始终萦绕在职工心头,缠绕在大家口头。他们想念上海那个家,也渴望有个新的小家。

“我们以为要死在那里了,没想到日后还能再回到上海。”上海协作机械厂后勤部职工邢善超告诉我。

八五钢厂的葛鼎学,跟着两个同事到厂外去买农副产品,看到一块地,坐南朝阳,风水极佳,就跟同事认真地开玩笑:“我死了以后就埋在这里吧。”

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还能回去。包括他们留在上海的父母。

上海,回又回不去。想成家,厂里却又男多女少。

年轻人的躁动与渴望,在远离上海几百公里的山区里,赤裸裸地暴露无遗。

同“知青”一样,他们在时代里被群体裹挟着走,感到希望渺茫,生出过幻灭感与宿命感。

这是摆在“飞地“面前的一座难题。屡禁不绝的野战、堕胎和性犯罪,也成为年轻人对苦涩生活的抗议。

有的厂,开始在《青年报》上刊登征婚广告,“为本系统男青年寻找对象,后方和基地团委成立婚姻介绍所”。消息一登,除西藏等个别省外,全国各地女性的信件大批涌来。

来信者,绝大部分是上海下放各地的女知青,这当中还有一位是下放县女团委书记,她们希冀借此扩大与上海的联结,日后能够重返上海。

八五钢厂政治部主任甚至还专门为未婚青年举办“四个第一次”专题讲座,指导男青年们如何在“第一次写信”、“第一次约会”等活动中表现优异。

借着婚姻,这些女性终于嫁入各个厂内,同男青年们开始新的生活。

青春,在这样的时代与生活里,开幕,又落幕。

时代

改革开放后,时代为他们松了绑。

邓小平作出重大战略判断,20年内不会打仗,由此,国防工业大部分力量要转为民用工业。而与此同时,81座工厂效益日渐低下,人心亦开始涣散。

1984年8月,上海小三线调整交接工作正式启动。消息传来,八五钢厂一位老职工听闻后,当场突然严重脑溢血。

“做梦也没有想到,小三线的船开回了上海。”

此后,直至1988年,这群曾赤手空拳来到山沟的年轻人,拖家带口,陆续坐着同来时一样的大卡车,满载行李,重返上海。

不能够忽视的是,这样的移民大潮,同上山下乡、支边支疆一样,本身即是新中国的时代图景。

回来后,面对上海市分配的住房,他们流传着一句话——“那是我们的青春费”。

凭借着二十年山区厂房内形成的技术与经验,他们融入同样在计划经济体制内的上海工厂。

但斗转星移,那个包揽生老病死的企业也逐渐萎缩消失,连铁饭碗都已不复存在。

时代已经变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当中自然也带来人命运的沉浮。

有的人,沿着旧有轨道,直至退休。有的人,则跳出原有体制,成为画家、政治家、新闻工作者,甚至筚路蓝缕的企业家。

1975 年被分配至皖南绩溪县上海小三线后方卫生组的曹建明在2018年当选为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党组成员。但七十年代时,他连初中文化水平都不具备。

恢复高考后,白天连着黑夜,他对着一本高考复习大纲、《辞海》和《时事手册》反复研磨,硬是在1979年压线1分考入华东政法学院,命运由此在时代中转折。

曾经的岁月,铸就了他们的性情。短短几句,往往就能看出这一点。

与我交谈时,曾经的厂领导,往往豪迈大度,常谈“政策”与“时事”,后勤做采购的干事,则娓娓道来,满是生动细腻的故事,专攻技术的职工,则往往只答不问,要言不烦。

都是从那个时代走来,却又实实在在有着不同的个性。

完成与他们的交流后,我又重看了一遍冯小刚导演的电影《芳华》,故事依然打动我。

那是冯小刚为那个时代人们画下的群像,在那个红色青春里,有善良也有自私,有压抑也有激情,有整整一代人的爱恨情仇。

他们的青春,我们的青春,都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们

《芳华》的结尾,是这样一段口白:

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他们谈笑如故,但是不难看出岁月对每个人的改变。

《芳华》剧照

岁月流逝,难得的是,“他们并没有一味沉湎在过去,相反,他们风貌依然,还在用各种方式追求再立新功。”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首席专家徐有威这样告诉我。

我尽可能地适应他们的话语体系,在微信上,用大段文字郑重其事地作回复,小心翼翼接过他们赠予的回忆录。

那些回忆录,写得细腻生动,娓娓道来,动辄数十万字。上海后方基地管理局干部沈嘉麒的著作《皖南觅踪》,名字起得诗意而深刻。他们将回忆录安放在家中一角,亲笔在扉页签名,甚至要用塑封纸包好,如此才能安心送给别人。

他们敬重历史,敬重文字,亦有笔力和情怀,用文字串联起过往。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老去的那一天,回首往事时,会发现,每一次的选择,每一次的悲欢离合,其实都和时代有关。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波折,但青春的滋味却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拥有青春,因此,我们彼此深有共鸣。时代,并不能在“人”之间划下鸿沟。

“火红年代,火热青春”,临别时,徐梦梅亦将文集赠予我,他常常记得那句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在这17年里,确有甜酸苦辣,确有艰苦磨难,但这17年也是我人生岁月中最美好最有收获的年月。我没有遗憾,青春无悔,我觉得值!”在50万字自传《勤奋·和善——五十年往事纪实》中,高球根这样写着。

我知道,那些册子里面,安放的是一整个时代,一整个青春。

(本文特别鸣谢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首席专家徐有威)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刘郝

排版 | GINNY

南风窗新媒体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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