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新世纪20余年的当代文学版图之中，浙江网络文学因其骄人的创作优势、组织优势和产业优势，逐渐形成了广为认可的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浙江经验”和“浙江模式”。2014年1月，全国首家网络作家协会——浙江省网络作协成立，一批伴随着互联网媒介机遇和大众文化浪潮涌现的浙江网络作家，以及相伴相行的研究者、组织者们共同构成了一道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时代风景。时至今日，对他们中的代表人物加以访谈，展现他们的思想、意志、情感，表达他们对于浙江文化与浙江精神的贡献和热爱，是一种历史性的梳理，也是打造新时代文化高地的新集结。我们因此推出“浙江网络文学访谈录”栏目，本篇访谈对象为：徐磊（南派三叔）。

——夏烈（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网络文艺委员会秘书长、杭州师范大学教授）

徐磊（南派三叔）

浙江网络文学访谈录

作家介绍

南派三叔，本名徐磊，浙江嘉兴人。毕业于浙江树人大学，多次排中国作家富豪榜前列。2006年开始在网络上进行文学创作，著有《盗墓笔记》《藏海花》《怒江之战》等作品，曾多次引发阅读热潮。其中，《盗墓笔记》为其代表作，后被改编为影视剧、舞台剧等。

一、创作之路：灵感的碰撞

采访者：回顾人生路，你觉得哪些人对你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这种影响又以什么方式呈现？

南派三叔：有两个人对我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一个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潘老师，他是唯一一位支持我写作的老师。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交作业的时候，我把随笔本和小说本搞混了，该交的随笔本变成了小说本。发现交错本子后，我很害怕，忐忑不安，因为小说本里面写了许多秘密，比如我喜欢谁、讨厌谁，我担心被叫家长。然而，没想到的是，小说本发下来，里面的错别字被改掉了，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在本子最后，潘老师写了一句话：“如果你爱写作，就好好写。”后来，我在一次同学聚会上，给潘老师发了一条微信：“潘老师：当年的祝福、当年的希望，弟子铭记在心。如今，弟子幸不辱命，已经是作家了。”另一个是我的高中同桌，高中时期我遇到了一个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朋友，他是我的同桌。那是军训期间，他望着操场地面上的一片积水。我很好奇，这个人似乎不太合群，和我一样。于是，我去问他：“你在干吗？”他说：“你看，水中有天上的云，多么美啊！”从那时起，我认为他和我是一个类型的人。他非常优秀，我们老师对他的评价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后来，我把他变成了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张起灵。

采访者：那么这样看来，你的老师和同学都是对你的创作有巨大影响的人，但是你开始创作应该是在很久之后了，这期间又有什么故事呢？还有，你是在什么情形下开始创作网络小说的？

南派三叔：我的工作是国际贸易。2006年左右，国际金融危机开始显现。我从事的是娱乐产业的外贸，做赌具。在我去美国考察时发现声色场所里已经没有人了，如今回头想，这是美国经济陷入窘境的征兆。因为娱乐行业受到冲击，我果断收缩公司规模。公司业务收缩后，我也没有想好该做什么事。在此情形下，我就思考为什么不重新捡起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延续到整个高中时期的爱好呢？于是，我重新开始写作。我写的第一篇小说是外婆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用的是杭州市网通的服务，写了3000多字。写完之后，我觉得我的创作欲望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我没想过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能够走多远，因为我还是个小老板嘛。然而，意料之外的是，第二天看的时候，发现许多回帖，都在鼓励我继续写下去。于是我的虚荣心又膨胀起来，我觉得我是一个天才。于是，我开始不停地写作。

采访者：看来你开始创作也是一段机缘巧合呀。那你认为，除了现实因素之外，你还想通过创作表达什么吗？你的创作初衷是什么？

南派三叔：创作源于对人生的不满，希望在小说中实现人生价值。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但其实不然，不过故事却可以实现现实人生中无法实现的可能性。所以，我的创作初衷与高尚的文学理想无关，许多人应该和我一样。不过，到了后来，等创作达到一定程度后，会思考文学、文字的意义，尝试创作不一样的东西，这个过程会持续很久。

采访者：你的个人风格的确非常独特，那么在你的写作构思中，是如何搜集素材的？还有，你认为如何做有助于产生创作灵感？

南派三叔：有小时候家中长辈讲述的许多故事，有后来阅读的许多学术论文。另外，灵感本质上是不同学科知识的碰撞，只要你了解的学科与知识足够丰富，且你是同时了解的，那么你就会产生灵感。这一点我做过试验。很多人说灵感枯竭，灵感是老天给的，其实不然，只要你涉猎的知识面足够广，灵感就会自行产生，且无穷无尽。

二、创作风格：过去与未来

采访者：许多读者对你的作品评价非常高，认为《盗墓笔记》堪称经典。那么你如何看待网络文学经典化这个问题？你认为网络小说要具备什么条件才能经典化呢?

南派三叔：经典的本意是浓缩，当作品篇幅足够长，其价值就会被稀释。故而，我们要思考能够流传下来的大部头的经典作品，其篇幅最大能达到何种程度，因为经典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未来随着媒介的发展，如储存与阅读媒介的发展，网络文学成为文学经典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不过，当下网络文学经典化面临的主要问题在于作品的篇幅。

退一步讲，比如《蜀山剑侠传》这样篇幅的作品算不算经典？而公认的文学经典《史记》，用较短的篇幅，叙述了许多人的一生，信息量很大。所以，我们也许可以换个概念，比如说成为经典IP，那么我认为有很多网文作品能成为经典IP，伴随我们的成长，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一代代流传下去。

▲《盗墓笔记》书影

采访者：如此看来，不管是哪一种表达形式，你认为对于关键问题的思考是大家可能的交集。但创作或者说表达本身也殊为不易，想听听你在创作《盗墓笔记》过程中遇到过哪些创作难点？是如何处理的？

南派三叔：我的写作习惯是想到哪、写到哪，这样有助于写出精彩的情节，但由于缺少提纲，创作中可能遇到困难，没有头绪，“卡住了”，写不下去。曾有一次，创作中断了一年零八个月。因为人生短暂，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所以我后来开始写提纲，尽管我认为这是一种创作上的退步。有了创作提纲，写起来就很稳定，但灵光一现的机会少了。

采访者：所以说，你已经摸索出了适合自己的创作模式，虽然你个人觉得还有些遗憾，但创作成就上还是有目共睹的。对了，你觉得自己创作上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南派三叔：从我5岁开始听故事，到我小学开始写故事，到我上大学，再到我最终放弃事业去写《盗墓笔记》这本书，我这一辈子只干了一件事情——就是写作。我前半生没有干其他的事情，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就。

采访者：你的题材更多是偏向想象类的，是否考虑过创作一般意义上的现实题材作品？

南派三叔：我一直在创作此类作品。不过，由于这些作品缺乏出版与影视化的机会，所以不为读者所知。因为出版商要考虑作品收益，在幻想类与现实类作品之间，他们倾向于出版南派三叔的幻想类作品。除非这部现实题材作品具有非常高的价值，不应埋没于世，但显然我的作品不具有这么高的价值。当然，我可以在努力创作后，尝试出版，但若市场反响不好，这不仅使得以后的现实题材类作品更难出版，而且于我名誉有损。简单地说，我的作品的市场定位是幻想类，所以我会谨慎考虑现实类作品的出版事宜。

▲《老九门》电视剧剧照

采访者：从开始创作《盗墓笔记》到这部作品完结，你的创作心态是否发生了变化？

南派三叔：在我看来，只有悲剧是永恒的，具有无穷的魅力，悲剧因能给人产生深刻的印象而为人记忆。所以，我起初的想法是希望这部作品拥有一个偏悲剧的结尾，定格在一个偏悲剧的状态上，然后我转身离去，和这部作品告别，留下可以流传几十年甚至更久的余韵。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年岁的增长，我逐渐意识到被人长久记住也是一种负担，或许可以在特定的时间点上给人物一个好的结局，让读者产生往事已了的感觉，从此再也不用去思考这个故事。基于此，我给了自己一次机会，重新选择与构思故事的结尾，我希望十多年前看过这个故事的读者，在看到这个结局后可以长呼一口气说“这段岁月结束了”。这也是我希望向过去告别时应具有的一种仪式感。当我用一个悲剧把所有人拴在这个故事上的时候，其实我也用一个悲剧把自己拴在了过去的岁月中，没有未来，永远走不出去。故而，我做了这么一个决定，结束它的创作，告别过去，拥抱未来。

三、创作之外：受众与改编

采访者：你从创作之初就收获了大批“死忠粉”，那么怎么看待粉丝与作者、作品的关系？

南派三叔：这是一个需要宏观思考的问题。我们知道柯南·道尔写《福尔摩斯》时，似乎被人枪击窗户，因为他把福尔摩斯的结局写得非常悲惨，超出很多读者的预料。这并非是柯南·道尔一个人的经历，史蒂芬·金等许多知名作家都有类似经历。然而，我们很难甚至无法审问此种行为的内在逻辑，因为作者只是写小说的，读者是看小说的。尽管粉丝与作者、作品之间产生的复杂情感纠葛很难解释，但又普遍存在。基于此，我的观点是视其为一种荣耀，即如果你没有和读者相爱相杀的经历，也没有形成和作品之间相爱的关系，那么你是一个好作家吗？那是在自己安慰自己，让自己释怀，有点“精神胜利法”的意味。当读者对作品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关系，那么你可能已经达至你曾崇拜的作家所取得的文学成就的程度，这于我而言是一种褒奖，是对我的一种认同。当时间过得足够久，一百年、两百年后，人们可能不会记得这些冲突、情绪的细节是什么，而是很可能视其为文学界发生的一个小小的传奇故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趣谈。所以，对于粉丝与作者、作品间的关系，坦然接受就好。

▲《藏海花》书影

采访者：那么从你开始创作的2006年左右到现在，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你对粉丝的认识是否发生了变化？粉丝对你的态度有没有发生变化？

南派三叔：一代粉丝或读者受其生存、生长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往往具有共性特点。最开始的读者阅读《盗墓笔记》后形成自己的认识，会非常理性地去讨论问题，读者之间交流的多是情节、写作问题，有时甚至会出现非常深刻的讨论。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二代读者开始阅读《盗墓笔记》。相较于第一代读者，第二代读者比较自由，束缚较少，没有太多沉重的东西。他们倾向于享受作品、作家的签售、与作家之间的互动调侃及形成的默契，同时他们也没有特别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愿望。最新的粉丝即第三代读者，一个典型特征是表现出强烈的个人意识、个人愿望，如我希望作品是什么样。当读者的表达欲望足够强烈时，他们会形成对作品第二次、第三次的理解。从早期的我是一个写书、卖书的人，读者是一个读书、买书的人，变成我们都在故事中，我们形成默契而不言破；而现在的读者则是考虑是否把事情说破，更加在意我想说什么。现在的网络环境由于大家都在表达个人看法，所以信息量非常大。

采访者：《盗墓笔记》的价值观也是它收获如此多粉丝的原因之一。不过现在网文作者持续迭代，或许很多网文作者已经不是想通过写书的方式来吸引读者了，如今许多网文作者创作的目的之一是影视化。因此，有人认为是否适合影视化是网文有别于传统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你以为呢？

南派三叔：我听过许多同行表达过类似看法，但这是一个错误的认识。网文影视化是近些年发生的事情，早期网文是为了游戏化而创作。当时曾有人问过我，网文是否为了游戏而创作？依此逻辑，当中国文化凸显出强烈的吸引力，逐渐向世界输出时，是否就要产生这样一个认识——网文是否为了国际化而创作？此种认识与大的文化、与经济环境有关。中国内容经济处于什么阶段，即某种文化在某个时期特别流行，那么从事内容制作或创作的人，往往就会产生这种认识。

▲《南部档案》书影

采访者：那么对于你的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话剧、漫画、游戏等，你有什么想法呢？目前看来，《盗墓笔记》距离成功改编还是长路漫漫，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你是否担心自己的作品引起读者的审美疲劳？

南派三叔：据我观察，大概每十年中有两到三年，大众会厌烦幻想类作品，回归现实类。所以，我们会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一些非常优秀的蕴含浓郁的现实主义精神的现实题材作品，极其精彩，引人思考。但是，现实主义的思潮也会很快过去，所以不用担心大众读者会对某种类型的作品产生审美疲劳。纵观中国文学史，幻想类作品从未长久远离读者的阅读视野，清朝有《子不语》，往前追溯历朝历代都有志怪类小说。因此，我觉得大众读者的文学趣味虽然会变，但这多是周期性的，幻想类作品的奇绝诡异因满足了读者的想象而不会一直缺席。

采访者：你的《盗墓笔记》同样受到了很多海外读者的喜欢，你认为中国网络文学作品在海外受到欢迎的原因有哪些？

南派三叔：文学作品是理解一种文化的捷径。随着综合国力的日益提升，中国在当今世界的影响力愈来愈大，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目光。海外读者会对中华文化产生好奇心，好奇中国人为何会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好奇一个民族传承延续五千年的合理之处与优越之处。理解中国，需要理解中国文化，而文学作品则是探询中国文化的捷径。网络文学作品反映了中国许多领域的价值观与行为准则，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通过阅读网络文学作品了解中华文化特质、满足好奇心，成为网文在海外受到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海外读者通过这些作品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理解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合理性与优越之处的可能性；而中华文化基因也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在网络文学作品中得到了一种最佳途径的传达。

采访者：夏烈，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教授；段廷军，烟台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

文章已获授权发布

来源 ：《品位 • 文艺空间》2022年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