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被贬后，有宰相爱才，想重新起用他，《唐才子传》里用了一个词很有意思，“将澡用之”，好像刘禹锡这大德有亏之人就是一件脏衣服，洗一洗，还是可以穿的。

刘禹锡荣枯浮沉，绕不开一个人，王叔文。王叔文棋艺出众，围棋下得好的人目光长远，唐顺宗还是东宫太子时，他就陪在左右，朝夕相处，是智囊团里的重要角色。唐顺宗即位后，王叔文红极一时，刘禹锡也被拉进圈子，出入相府。

皇上多病，文诰由王叔文草拟，这里也有刘禹锡文字润色的苦心，常得王叔文称赞，夸他有宰相的气度，见识、胸襟、文采俱佳。每逢朝廷大议，就要拉刘禹锡、柳宗元等人灯下商议，好比国际大专辩论会前夜，准备腹稿，如何以辞锋挫政敌的锐气，如何在文字的版图里暗度陈仓。舌战群儒、力排众议的这出好戏里，背后必然有刘禹锡的功劳。刘禹锡这人恃才放旷，王叔文集团又急于冒进，得罪权贵，等到顺宗被架空，宪宗即位，立刻遭到秋后算账，贬职的贬职，降职的降职，脑袋搬家的搬家。

王叔文一倒台，刘禹锡也被流放，仕途而言一片黯然，但是对刘禹锡的文学生命而言，却迎来了春天。借用他的诗来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贬谪之地，当然不是好山好水，靠近夜郎，民俗里信鬼信神，常常是吹笛击鼓，歌舞迎神。刘禹锡学屈原，屈原当年作《九歌》，给楚人迎神，刘禹锡根据当地的调子，调试鄙陋的歌词，利用天地氤氲的混沌之气和民间歌舞的淋漓元气，给贬谪之人的文字世界翻开新的一页，刘禹锡写了《竹枝词》九篇，著名的谐音梗就有“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巫文化里乍阴乍阳的神秘，现实里青春男女美好的情愫，王叔文这位翻云覆雨政局里的落败者，在这里借着甘露竹枝，渡己渡人。山里的世上人家，迤逦散开，平旷阳气，豁达明亮，勃郁的生命力在竹枝上节节生高，田园牧歌滋养着他的五彩神笔。

可不是神笔吗？连白居易也自叹不如，赞他是“诗豪”，精妙处仿佛有神仙在帮他，“刘君诗在处，有神物护持”，白居易和他经常唱和，一往一复，力不能支，刘禹锡总是灵感不断，令人接不住招。

刘禹锡，字梦得。也只有梦中才能偶得这样的句子吧：“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

贬谪十年回京师，有个得道的道士在道观旁种桃树，好事之徒围观，日色如金的黄昏里，盛况如霞光，照红了众人双颊。又一次贬谪归来，桃花荡然无存，神仙道人也杳无踪迹，唯有燕麦在春风里摇来摇去。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小人多疑，又窃窃私语，窸窸窣窣谈论，刘禹锡的言外之意，难道是暗指我们是趋炎附势之徒？

刘郎在因他而起的漫天流言里，扬长而去，腹诽或谩骂已经不再重要。他是刘禹锡，刘郎走进《竹枝词》的春天里，现实里蝇营狗苟的党派之争只是像蜘蛛网一样轻轻拂去。

作者：张锐

来源： 《语文报·高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