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县城

  1977年的初冬,那时我尚不满12岁,正在郯城县蒲汪完小读小学四年级,担任班长。     

一个冬日早晨,班主任解广荣老师突然宣布一个重大消息,要带领部分同学去县城卖草,并宣布了10人名单,其中第一个就是我,依次是副班长田忠华、劳动委员李在好,还有刘伯文等几个比我大2岁左右、身材高一点的男同学,并让我们回家吃早饭的时候,告诉家里的大人,晚饭后到教室里集合,随身带上第二天到城里吃的煎饼,后半夜出发。     

这次和老师去县城卖的干草,是我们三年级时勤工俭学的成果。当时,年轻的解广荣老师,要求同学们利用课余时间到田地里割青草,晒干后卖钱作班费。我本是割草的好手,但解老师让我负责称秤,并记录每名同学送来青草的重量。因为我学习好,又是班干部,解老师特别信任我。勤工俭学同学们都很积极,割了不少的草,反复晾晒后,在校园里堆了一大垛。可是,干草迟迟没有人购买。那时,生产队的耕牛有足够的麦草和豆秸,垛在打谷场上。干草只能卖给家中养驴而草料储备不足的人家。     

现在老师要带我们去县城,我们都很兴奋,因为班里没有同学去过20多里路的县城。我们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家、学校和本村的田间地头,偶尔去公社驻地看露天电影和赶集,抑或到附近的村庄看电影或走亲戚,一般不会超过5里,大家对县城都很憧憬。     

解老师从学校附近的生产队,借来了两辆平板架子车,当天下午我们就装好了车,草垛在车上差不多有2米高,还用几根粗绳将草勒紧,防止路上滑落。回家吃过晚饭后,我们很快就跑到教室里等待。那时,学校没有通电,教室里光线昏暗,10名同学依偎在教室里,说说笑笑,盼望着早点出发。刘伯文同学为了活跃气氛,模仿着从集市上听来的大鼓书,反复大声哼唱:“读书的人来苦用工,灯光底下念《五经》,哪夜不读写到更鸡叫,单等到时来运转!”曲调很苍凉,每句唱词的最后一个字都要拉很长的音,长长的苍凉的尾音,飘满了整个教室。     

大约凌晨4点,解老师来到了教室,带领我们向县城进发了。两辆平板车一前一后行进,大个子李在好和刘伯文负责拉车。每辆车的左右侧,各有两人助力,解老师则在后车的左前方指挥。学校南面紧靠307公路,这条连接徐州至连云港的国防公路,后来改为310国道了。草车从学校东门出发,上了公路后,东行3里路,便进入了南北向的益新公路(山东益都至江苏新沂,后为205国道的一段)。解老师说,从两条公路的交叉路口到达县城,还有20里。我们一路北行,启明星在黑色的夜空中格外耀眼,不时有成群的大雁结伴南飞,“嘎、嘎”的叫声从空中传来,似乎在提醒人们关注它们整齐的队形。     

走到离县城约一半的路程时,公路西侧出现了一个小村庄,有几排草屋和一幢黑色的瓦屋。解老师告诉我们,这个村叫烟墩, 瓦屋里曾经住过一个当地名人,前些年在武斗时,被机关枪打死了,吊在树上示众。多年后听我母亲讲过,这个人应该叫孙开祥,是郯城县文革时期保皇派“大联合”的成员,在1968年腊月的武斗中,孙开祥等人在马陵山下的红花公社联武村,被造反派“八一八”包围,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枪战,造反派取得了胜利,并将对方的18具尸体拉到县城,吊在树上示众3天。

天快亮的时候,迎面飘来了《东方红》的乐曲,那是县有线广播站第一次播音。以后的每天早晨,我们都会听到同样的乐曲,和播音员熟悉的女中音:“郯城县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一次播音。这次节目的主要内容有,6点30分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再往前走,远远看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高的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解老师说,那是县酒厂的烟囱,马上就到县城了。二十多分钟后,我们到了酒厂东门。公路东侧的水沟里,有好多人在捞酒糟,那是酒厂用高粱和瓜干酿酒后剩余的残渣,散发着扑鼻的酒香,是很好的猪饲料。     

7点钟左右,我们到了郯城县国营第四人民饭店西侧不远处,将草车停下来,这便是卖草的集市了。虽然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程,但大家都不觉得累。街上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但卖干青草的只有我们一份。草车的东侧,有一份卖豆腐的摊子,一张小木桌,四周散落着几只小板凳。解老师让卖豆腐的割了一大块豆腐,二斤多重,用刀切好后,放在一个盘子里,放上两汤匙免费的辣椒酱,叫我们卷在煎饼里吃。草还没有卖,就吃上了刚出锅的热豆腐,这让我们感到格外惊喜。我清楚的记得,豆腐很滑嫩,浆水很多,比家里做的和在村里买的,口感要好得多,应该是传说中的包浆豆腐,据说这种豆腐卖到天黑,刀子一划,还往外渗浆水。

解老师没有一起吃,他看着我们解馋后,就说由他看车卖草,让同学们5人1个小组,到城里好好逛一逛,嘱咐我们千万不要走丢了。     

我们沿着卖草的街道,结伴西行,到了一个大的十字路口,向北走去,那儿好像是县城南北向的主要街道。走了300多米后,到了县副食品商店,商店在路西,正门向东,门前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我们赶紧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一个小伙子正在示众,胸前挂着纸牌子,是用香烟或火柴箱子的硬纸剪成的,上面写着黑色的毛笔字“打人犯 张继友”,上下两行,各3个字。他手持扩音喇叭,对着人们大声自述:“我叫张继友,今年17岁。前些日子和几个哥们到城关电影院看电影,没买票,老杜不让进,我们动手打了老杜。经过为期3天学习班的学习,我认识到随便打人是不对的,今后一定坚决改正!”旁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穿着蓝色的解放装,左臂佩戴着红袖章,大声呵斥道:“再说一遍!”他们俩不断重复以上情节,引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群围观。     

在依依不舍离开挂牌子的张继友后,我们来到了丁字路口的西北侧,全县最高建筑——郯城县百货大楼。大楼共三层,一楼主要经营烟酒糖茶、日用百货;二楼是布匹和服装鞋帽;三楼是文体用品,各种球类。我们在一节一节柜台前停留,主要是饱眼福,大家兜里没有一分钱。     

在二楼,我见到了范文阿姨,她长得很漂亮,之前在我们公社供销社当营业员,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随同宣传队的其他阿姨来过我家。只见她坐在一个比柜台高许多的玻璃小屋里,身前的操作台上,几根铁丝分别连接各个布匹柜台,柜台营业员每卖完一块布料后,将填写的双联单和收来的钱,用金属夹子夹紧,顺着铁丝滑上去,她留下一张联单和钱,将另一张联单和找回的零钱,用夹子夹紧后,再顺着铁丝抛下去,引来不少顾客观看,估计更多的人是在看秀美的范文阿姨。     

我们逛完百货大楼,回到卖草的地方,已经到中午了。在草车旁,眼巴巴地盼着有人来买草,其间只有一个人,问了问价格,我们回答2分钱一斤,他没有还价,抬腿就走了,很让人失望。差不多2点的时候,解老师说,看来不太好卖,我们拉回去吧。看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好。但我们却因这是首次县城之旅,心里感到很高兴,尽管把两车草拉回去也十分艰辛。     

第一次去县城,距今已经过去45年了。光阴似箭,我从一个小小少年,转眼间到了即将二线的年龄。人生如梦,当年同去县城的小伙伴中,两位拉车的主力,刘伯文和李在好,很早就离开了人世。刘伯文同学,是我5年级时的好朋友,在1978年的初春,拉着我第二次步行去了县城。他的父亲是懂中医的赤脚医生,能够靠把脉和观察舌苔,判断出婴儿和儿童方面的症状,医术超过了公社医院的医生,偶尔在家里挣点小钱。刘伯文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家人特别疼爱他,给了他1块钱,让他与我一起去县城玩,我在当时是没有钱的。我俩到达县城后,去了县人民照相馆,照了张2吋合影半身照片,并去了卖草时没有进去的国营第四人民饭店,在营业员的鼓动下,买了5毛钱刚出锅的剔骨肉,饱餐了一顿。我们本来要买2碗1毛钱1份的杂烩菜的,结果多花了3毛,当然最受益的是我。     

小学毕业后,我去了公社驻地读初中,学习明显紧张,与刘伯文和其他小学同学的联系越来越少。他初中毕业不久,就结婚了,并继承了父亲的职业,当了一名乡村医生,我参加了他的婚礼,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有一年的大学寒假,家里人说,刘伯文在公路边的诊所里,晚上烧煤的取暖炉子忘记封盖,发生了煤气中毒,没有抢救过来,留下了3个女儿。李在好初中毕业后,到辽宁建平县当了几年兵,复员后相继成长为村支部委员、村主任和支部书记,可惜后来得了肝癌,重病期间,我委托我的父亲,专程去县医院看望了他,不久便传来了他的噩耗。他俩的英年早逝,让我对人生的意义,开始有了一些思考,明白了平安和健康是多么的重要。

45年间,我的上学地点,从村里、乡镇驻地、再到县城和省城,完成了从小学到大学的求学历程。工作单位,也从地市供电局,先后调到了省城和首都,离老家渐行渐远,转眼间到北京工作快要17周年了。其间因公务,也先后去过纽约、东京、莫斯科和伦敦等国际化大都市。但第一次去县城那种激动的心情和所见所闻,比起后来的首次去省城、去北京和出国,更令我终生难忘!我时常回想起刘伯文同学,在深夜的教室里,给我们唱大鼓书的情景。脑海里,也经常浮现胸前挂着牌子的张继友,一遍又一遍自我反省的独白。     

45年,我们的国家飞速发展,向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不断迈进,人们的出行方式和生活水平发生了巨大变化。从北京到山东临沂,均有直达飞机和高铁,全程3个多小时,便可回到郯城老家,基本与当年步行去县城的时间相当。经过一路打拼,我的个人成长和家庭建设,也取得不错的成绩,家庭生活水平,早就达到了小康,远远超出了当年吃上国库粮、按月领工资的梦想。   

只是,第一次去县城的豆腐味道,让我永远难忘,亦不知南飞的大雁,何时再从冬日的天空里,发出“嘎嘎”的叫声,成群飞过我的家乡? 


作者:侯培建 山东郯城人。1966年生于山东郯城前高峰头三村,1984年考入山东经济学院,山东大学在职研究生,教授级高级会计师,现任中国电力财务有限公司总经理、党委副书记。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