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娄山》

作者：王华

出版社：山东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4月

土生土长的故事

文/王华

我在六岁那年认真种过一回地。那块地就跟普通的电脑键盘差不多大。因为它生在一棵巨大的皂角树下，不属于任何大人，所以我选择了它。小孩子不能去捣腾大人们的地，那会被认为是在捣蛋，轻则挨骂，重则挨打。我从墙上偷了一把香菜的种子，播种在这一块属于我的地里。我天天守着那块地，看着香菜冒出头，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有一天，我采了一把香菜，将它们送到正在做饭的母亲眼前。母亲很惊讶，因为这当口不是种香菜的季节。可想而知，当她看到我种下的那小块香菜的时候，她有多高兴。她高兴，我就心花怒放。多年后，我的故事得到故乡那群人的称赞和喜爱的时候，我也心花怒放。他们说，你写得真像。他们说，你这些年都不在家，咋就晓得这些事儿呢？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惊讶，因为他们确定身边发生那些事儿的时候，站旁边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这些年，我一直在写故乡、写故人。因为我根本写不了别的地方，也写不了别的人。甚至可以说，我写作的初衷，就是为了亲近那块生养我的地方，和那些陪着我长大的人。我爱着那块地方，爱着那些人，于是我选择了这个事业——讲他们的故事。

2020年11月，我接受省作协交办的任务，去写那些在脱贫攻坚战中牺牲的人们。就是说，我要去写一部英雄谱。可是我要说，他们真不是英雄，他们就是一群普通人，跟我们一样普通的普通人，也像我们一样在日常工作中寻找着那点日常的意义。只是因为分工不同，他们被推向了这场战役的前线，他们每天干的也都是一个基层干部最日常的工作，走访、检查、建档、立卡，为贫困户送床、送衣柜、送电饭煲，送一切作为一个脱贫户所缺少的那些东西。这项工作，有一个专业术语，叫“补短板”。我的采访对象中，有一位下沉干部，就是牺牲在为对子户送床的路上。

每一位下沉干部都有自己的对子户，一般是两户。他的对子户中，其中一户属于智残致贫户，两位老人都属于智力低下，生活能力极低的人。这样的人要脱贫，很多事情就得干部们亲手亲脚去干，比如粉刷房子、整理屋子，甚至是屋里屋外的卫生。他为老人刷了房子，把屋子收拾得像样一点了，就觉得他们还缺一张像样的床。于是，这天他决定为他们送一张床去。

从村委会到这户人家的路程并不是非常远，但得经过一段刚硬化的陡坡。头天晚上刚下过雨，硬化的路面上有黄泥，凡了解山路的人都知道，黄泥泡过水，就跟泡过水的肥皂一样滑。他第一次没能冲上那个陡坡，半路退了下来，换个档再冲，这一次还是没能冲上去，车轮子打着滑，车开始失控，他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往上冲。但最后他也没能冲上去。路太滑了，这是他一个城里长大的人没能想到的。在他做过三次努力后，最后皮卡车失翻下了悬崖。

这个过程，是他的同事们事后根据他留在那段路上的痕迹推断的。他们告诉我，哪里应该是第一次滑下来时撞出的印迹，哪里又是第二次冲上去的印迹，最后他们够着脖子看下崖底，那里正在修一段高速路，路边全是乱石，从车里摔出去的他，直接摔到了那堆乱石上。而那张床，却被挂在了崖壁上。那里有一丛灌木，它在那里停下了。

他是一位中学教师，特岗老师，脱贫攻坚战要收官，他主动申请下沉，到了这个叫幺站的村子。他还相当年轻，成家还不到两年，才刚有了一个小女儿，他的人生还可以很长很长……

我的采访进行得非常艰难，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那些情不自禁的眼泪。那些年轻轻的妻子，并不想在我的面前痛哭，她们像拉家常一样说着她们的丈夫，说他们是怎么相识，怎么相爱，说他们的某一次吵架，说他们的日常生活中的那些趣事。说的时候，她们始终都在微笑，但伴随着微笑的，是她们那总也没法止住的泪流。那泪水抹了又有，抹了又有，就好像她们的眼睛，是两眼泉。

她们没有说她们的丈夫是英雄，从来没有。

所以，《大娄山》里也没有英雄，有的只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基层干部。他们是你身边那张口就是粗话，特爱开玩笑的小伙子，是你身边那一说话就脸红的害羞的小姑娘，是紧挨着你家的那位脾气极差的父亲，是你那不会穿搭衣服，略显得有点土气的母亲。

他们，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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