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务员之生

这个世界总是不大公平的。有的人只需要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有的人则需忙忙碌碌，鞠躬尽瘁，辛苦劬劳。所谓“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古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也是这个意思。那相对的，便是“小人动手又跑腿”了。虽然大家都是人，都一样是做工的：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雅·北山》）

但劳逸却大大的不一样：

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小雅·北山》）

——大夫差事不平均，我做的事儿多了去。

唉，其实不用说在周代的官衙里，即使在今天的单位里，劳役的事也往往老是那几个勤奋的人做，辛苦的事老是那几个小心谨慎的人做。这样说，好像是他们自找的，是的，这世界上的各色人中，确实有一些人更有责任心，正如总有另一些人较少责任心较多自私心一样。

四方有羡，我独居忧。

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

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小雅·十月之交》）

——周围的人儿都富余，只我一人独自愁；他们没人不闲逸，只我一人不敢息。天道不循常理走，我不敢学他们自安逸！

显然，面对着局面的危机，有些人总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但很奇怪的是，这些“黾勉从事，不敢告劳”（《小雅·十月之交》）的人，却总是面临“无罪无辜，谗口嚣嚣”（《小雅·十月之交》）

这样不利的处境。为什么工作认真而辛苦的人不但得不到尊敬，反而要忍受那么多小人的谗口嚣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环境？我们的工作环境若一直这样，我们的工作伦理便会受到挑战。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是大家所熟知的，那个小公务员的可怜又有些可厌的卑贱心态，就是这种工作环境中培养出来的。沙皇的专制可以使人堕落，周朝的制度也一样——不，所有的专制都一样。我们来看看《诗经》时代的小公务员，看看他们的工作、生活以及心态：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

倒之颠之，自公令之。（《齐风·东方未明》）

——东方还未亮，颠倒穿衣裳。颠颠倒倒穿不好，公家那边催得慌。

这真是古代的黑色幽默，一个人清早急起，怕误了公家的事，怕上班迟到，紧张得把上衣和裤子都穿颠倒了，这不够发我们一粲吗？接下来，我们不为之心酸吗？我们无法相信这样的工作还会给人以快乐、尊严与成就，这是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凌辱与折磨。下面这首《召南·小星》则好像是《齐风·东方未明》的一个分镜头，让我们用蒙太奇的办法把它们拼接起来：这个小公务员终于把上衣裤子穿对了，匆匆地出了门。噢，我想起了晚唐温庭筠的《商山早行》的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作者：鲍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