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那桌年夜饭差不多是拼尽全力去准备的，也几乎是积攒了大半年的口水去等待的，除了鸡鸭鱼肉，长辈们总会再想些日常少有的花样来，努力凑出山珍海味的架势，譬如海参，又譬如为了搭配出“山货”的玉兰片，小物自是小物，却是最有“家”味和“年”味的隆重豪华。如今保存手段发达，笋自是年年岁岁能吃到，玉兰片对于年轻，自诩吃货的孩子们似乎是个陌生的东西了，因为吃前还需泡发，泡不好口感太硬咬不动或者太软烂没了滋味，少有主妇再去动它的脑筋。只是刁钻地研究袁枚这位清代大食家的《随园食单》的风雅食客们会在书里再次温习到那形如玉兰花瓣的干制笋片——玉兰片，而何处买这种形状诗意的加工食品，袁枚也特别做了注释——苏州孙春阳。

孙春阳、生春阳，一字差两字号

这个名字于众多苏州人而言似乎并不太陌生——腌腊生春阳，苏州老字号呀。很可惜，这实在是个大大的一字之误，按“苏州地方志”专家们的考证，孙春阳和生春阳其实全无干系。

孙春阳是明代万历年间所开，至太平天国时期毁于战火，字号叱诧苏城240年！开业时主营的就是各色南北货，地址在阊门吴趋坊北口；生春阳的前身是清代同治年间的巨成祥腿栈，选址在观前街洙泗巷口。按时间算来，两家店甚至连照面都没打过。

宁波是近现代巨商富贾的重要诞生地之一，譬如如今掷地有声的邵逸夫、包玉刚就出自赫赫有名的宁波商帮。而要论起宁波商帮的历史，论起宁波商帮的头把交椅，开篇必是孙春阳无疑！

因为让苏州成为最初的资本主义萌芽地除了纺织业外，便是孙春阳！孙春阳，甚至成为一个现代商业管理方式在中国诞生的标本。

明代的超市与提货券

古代，商业一直有点贱业的意思，再有钱，某些颜色、质地的衣服也是没资格穿的。至明清，市民文化发达，商人的地位明显改观，不过依旧不如读书为官那么光鲜、正途，那么毫不含糊地被认为是正牌的光宗耀祖。

即使落第的读书人，也至少要谋个医生、教书先生、师爷之类的职业才算勉强给自己一个交待。从商，最难过的是心理关，仿佛降了一个社会等级般需纠结斗争一番才能做出的决定。

不知道孙春阳当时有没有这种心理斗争，之后的记载似乎都有点猜度他终身抱憾的意思，无论有没有这种纠结，最后的结果无疑是孙春阳欣然且努力地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商人。

虽然没从书中没掏出千锺粟、黄金屋和颜如玉，但这书是绝没白读的。

参加“童子试”都没过的孙春阳游历到苏州，很快，他便发现这是一个“吃货之城”，男女老少，不论贫贱，于吃上那个讲究，那个花头经多呀，难有城市能出其右，于是当即决定开食品店！

既然是书生出生，这店自然也得往“文化”上靠靠——选址：阊门皋桥西有棵大梓树，据说唐伯虎曾在树下读书，就这儿了；我不是当不了官嘛，可以模拟一下——孙春阳按县衙的管理方式将自己的店分为三班六房，把货品也分入六房——南北货房、海货房、腌腊房、酱货房、蜜饯房、蜡烛房。管理起来清晰明了。

孙春阳在经营上还有几个很有趣，并且听上去绝对很现代的模式，譬如，超市化经营。你没看错，早在明末，苏州人就有模拟型超市和提货券了！商品分柜摆货，开架、仓储式销售，在不同房内选货，统一结算。是不是很像超市？和如今不同的是：不能拿了货物放在篮里走到收银口，而是选中某物后由此房的销售人员给你一张提货单，凭提货单统一结算提货。

一张上个朝代的百年提货券

清代著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就曾特别去苏州孙春阳考察过这种购物方式，他发现前堂甚至都没有存货，只负责收款开票，而后堂则只管凭票发货。

那么怎么保证拿到手的货品质量呢？如果当时胡雪岩问了这个问题，来购物的苏州人一定会大惊失色地反问他了：“如果孙春阳的货物都不好了，那还有哪里的好呢？”

可见之所以能进行提货券超市经营，跟孙春阳本身货品质量过硬很有关系。

我们一直有种错觉，觉得注水猪肉、非法勾兑白酒、冒充品牌……这类造假行为是当代才有，其实明代就已经蛮普遍了，所以孙春阳的一个重要经营理念就是“货真价实”，无论是自己的内货选料制作，还是外品进货选料，全部保证实打实的优良品质。检验方法很简单，很多店内销售的高品级商品可以直接作为御供，无需再特别制作。包括《随园食单》在内的众多美食著作有时原料部分就直接写：孙春阳号某某物。

再有，诚信经营。诚信到什么地步？我们都说世界上最保险、私密的银行当属瑞士银行，但瑞士银行也有过很不光彩的历史：二战期间，瑞士银行曾暗暗侵吞了不少被德国纳粹迫害致死的犹太人的存款，战争结束后这些存款人的后人也无法兑换。因为战争时期，大家虽然不满但也还算理解。但，孙春阳号在清代初期时就曾接到过一张已逾百年，并且在改朝换代前的明朝万历年间的提货发票，孙春阳号二话不少，立时提货。

有过这样的“光荣传统”，苏州人自然对这个字号格外死忠了。

当然，这样的超市销售最主要还是减少了顾客选货、结账的时间与拥挤，也使钱物分流独立，明细完备、互相监督，便于管理，并设“总会计师“，账目一日一小结，一年一大结，为此孙春阳特地请了一批能写会算、素质较高的“掌记”、“会计”。有着现代经营理念的董事长、一批知识型“财务”，难怪孙春阳每每被历史记为现代商业的风云人物了。

400年前的冷库和反季节食品

除了质量好，孙春阳还有一招商业必杀技——反季节销售。

虽说是“不时不食”，难保不会有馋嘴的人在冬天惦记西瓜，夏天心心念念想着橘子。这对于没有冷藏设备和反季节种植技术的明代人而言，似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既然古代就已经有了藏冰的冰窖，孙春阳便依据同理，开了反季节食品地窖，一年四季都可供应各式新鲜水果，而且冬天有西瓜，夏天卖蜜橘，人无我有，独此一家。

除此，在营销策略中，孙春阳也变着法四季咸宜，以腌腊房为例，除了最知名、自产自销的茶腿（火腿的一种，不用烹调即可佐茶生吃，颇有点意大利帕玛火腿的意思）外，孙春阳号在冬季售卖家乡宁波的咸肉，夏季则卖自制的风肉。宁波咸肉应该算是火腿的初级制品，属于初腌腿肉。风肉的原料一般是一头猪在取走臀肉和腿肉用于制作火腿之后留下的上好方肉（硬膘）。咸肉和风肉，和火腿味近似，但价格远远低于火腿，并在相反的季节上市，很受苏州人欢迎。而且这类腌腊食物四季皆有，大大拉长了原本单季食物的销售期。

这样的销售模式、独家经营、优良品质，让孙春阳迅速成为苏州南北货界的翘楚。这个字号的繁华也从明万历年一直延续到清乾隆年间，之后孙家无嗣，孙氏族人接过了这个品牌，直到太平天国战火被毁。

如今，很难从字里行间想象出孙春阳号那些精细曼妙的美味了，好在还有不少类似的字号继续扛着苏式美食的大旗，让我们享受着不同时代的绝妙好味了！

（文/晓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