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年迈的父亲突然提起他买了秧苗要在一块闲置的荒地上种红薯。大学毕业后我在城市开启了另一种工作和生活，不在农村老家生活已经好多年了，农村生活离自己愈来愈远了，近距离接触那块土地的机会也愈来愈少了。可提起红薯，一下子就把儿时的记忆拉了回来。

每年开春，家里总是把在红薯窖里深藏了一个冬天的红薯一篮一篮地吊上来，随后在自家的小菜园子里开一个苗床，先在苗床上面铺满锯末屑，把红薯整齐有序地并排码好，然后再覆上一层锯末屑，最后在上面张一幅崭新的塑料薄膜用于保温。接下来的时间，会根据干湿度间断洒水。在春天阳光的暖暖照耀下，温床上的红薯从睡梦中醒过来，慢慢地生根发芽，一簇一簇、一丛一丛的鲜嫩幼芽顶开覆在上面的锯末屑，露出葱翠的笑脸。家里的大人每当看到这些红嫩的芽苗、绿色的叶蔓，都会露出充溢着希望企盼的笑容。

红薯秧长到差不多半尺后，就迎来了栽种的时节。清晨，家里的大人伴着晨曦，拿着剪刀，挑肥壮些的红薯秧，像剪开婴儿脐带般地从苗床里把红薯芽儿从红薯根茎上剪掉，顺手很整齐地轻轻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篮子里面。此时的庄稼地早已打成了垄，架子车上放着一篮一篮的红薯苗，男女老少挑着水桶、扛着铁锹，浩浩荡荡地向庄稼地出发。

红薯秧沾地就能活。刚栽下的红薯秧，紫红色的嫩芽一接触厚重的黄土地，便争取一切时间和机会将茎叶扩张蔓延开来，一排排斜躺在田垄上的纤细茎秆勾头扭颈，显现出一种倔强劲头与生命活力。春去夏至，它匍匐在泥土上，扎下的根须汲取大地深处的养分，白天在太阳的照射下贴伏地面，夜间仰望星空吮吸空气中有限的露珠水分。四五个月的时间，它们便爬满了整块田壤，用满眼的绿色回应着大自然的考验和劳作者的辛苦。

俗语说：大暑小暑，红薯乱杵。当红薯秧恣意蔓延的时候，需要对它进行一种特殊的修整，不能任其随心所欲地疯长，否则红薯秧的每个蔓节都会长出所谓的“根”，影响主根下红薯茎的生长，结出来的红薯无主无次、又多又小，所以雨后的夏天要对红薯秧进行“翻藤”，也称“翻秧”。把欢腾疯长的秧蔓须根从土里翻出来，顺便修理一下侧枝或者掐下来拿回家里喂食牛羊鸡兔。小时候物质生活条件不好，这些折下来的红薯叶梗，便可作为青菜食用，肥嫩的叶可以直接下面条，脆嫩的梗焯水以后可以做凉拌菜。红薯叶的微苦回甘，红薯梗的清香爽脆，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会舌底生津、倒咽口水。经过几次修整的红薯秧，精气神便全部集中于主根，最终会结出肥大丰腴的根茎，即我们通常所见的甘香甜美的红薯。

麦到芒种谷到秋，寒露以后刨红薯。炎热的夏天过去，迎来了霜降时节，这个时候，成熟的红薯把主根周围的地面拱出一道道放射状的裂缝，透过宽一点的罅隙，俯视可见欲露还藏、肥里透红的“薯”色。它告诉你，刨红薯的季节到了。栽种从秧苗做起，收获自然也要从秧苗做起，第一件事就是把红薯秧割下来，归置到田头或地垄沟，接下来才是用镢头或铁钯刨出一窝窝肥肥胖胖紧暖密稳依偎着的红薯。这是一个很累人的活儿，一般要搭上一整天的时间，一般需要全家人一齐出动。深秋的傍晚，肥硕的红薯装满了架子车，而长长短短的红薯秧庄稼人也从不曾废弃，同样把它当宝贝一样抱上车覆盖在红薯上，就这样红薯秧缠缠绕绕地围抱着满车红薯安全地运到家。于是，袅袅夕烟下的村庄院落，家家户户的红薯都堆成了小山，家家户户的晚饭桌上都摆上了一筐热气腾腾、薯香四溢的蒸红薯。吃到脐圆肚饱之后，大人还要借助月光或灯光分拣红薯，以便第二天收藏到修整一新的红薯窖里，越冬度春，作为一种辅粮慢慢享用。

此时，为红薯吸收阳光、输送养分、奉献一生的红薯秧，还远未结束它的使命。有了红薯吃的孩子们吃撑以后更加手脚不闲，这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开始从红薯秧中挑选一些粗壮韧长的秧子，做成跳绳在院子里、麦场上欢快地游戏，或者把两条或数条红薯秧编织在一起，一堆人一起抡、一起跳，出彩了大家一起狂叫，出糗了大家一起狂笑。其实大人参与的兴致一点也不比小孩低，有时候一家人或各家的大人一起编大绳子、抡大绳子、跳大绳子，威武雄壮，酣畅淋漓，农家院犹如过年般笑语喧哗，游戏的快乐更是给收获的快乐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红薯秧中含有丰富的微量元素和各类化合物，维生素A也很多，所以晒干以后可以切成小段泡水喝，放上冰糖当茶饮用也别有一番风味。有的人脚扭伤了，拿它煮水然后洗脚也很见功效。家中养了牲口的，可以用粉碎机把它打成粗粒作为一种辅助饲料喂牛喂马。红薯秧最普遍的用途，便是当柴禾烧，即使到了灶膛里，它也比一般的柴草更耐烧，释放出的火苗更硬实、更炽旺。

用不完的红薯秧，可以覆盖在牛棚羊圈上遮风挡雨，可以搭在树杈上以备不时之需，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成了小麻雀安家过冬的好去处。冬天的夜晚，我会拿着手电筒由下而上直直地照向树上一团又一团的红薯秧，仔细看就能看到红薯秧被钻出一个又一个小孔洞，里面露出一块又一块白色的小肚皮，我知道那就是把脑袋和身体藏得严严实实、正在温暖甜蜜睡觉的小麻雀，而我并不打扰它们，会心一笑悄悄离开，然后把心中涌起的暖意一直带到梦乡。

红薯秧就属于那种熬过漫长冬天之后，能牵着你走进春天梦想的瓜蔓；就属于那种咀嚼过甘甜之后，能曳着你回望幸福来路的牵挂。那么多关于红薯的谚语，表达的是劳动人民对红薯的衷爱，又何尝少得了对红薯秧的感恩与希冀。

红薯秧缺少娉婷的身姿，没有娇贵的躯干，不用精心地呵护，就是简简单单地从纤纤嫰芽长到长长藤蔓，抓土伏地，貌不惊人，永远是缠缠绕绕牵牵绊绊柔柔韧韧的姿态。它牺牲自身发展壮大的机会，把能量汨汩不绝地输送给花朵、茎叶和果实，奉献了全部生命。脱离大地怀抱之后，又尽己所能给人们和鸟畜带来了欢乐、甘甜和饱暖，奉献了生命又奉献全身。它的无私是阳光雨露的初心，它的奉献是大地原野的恩情，它联结着人们感恩溯源的情怀，牵引着我梦回故里的乡恋与乡愁。

谢永涛，爱生活，爱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