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上海人小气吗?》

上海人小气吗?

沈嘉禄


外地人对上海人的负面评价非常多:小气、自私、排外、胆小怕事、崇洋媚外、精明不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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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的生活方式一直被外省人模仿,但上海人却一直被外地人嘲笑。

既然被模仿,为何又被嘲笑呢?

想到一句话: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或者外滩、新天地、思南公馆、上生新所、陆家嘴滨江等等,甚至在大剧院、音乐厅、美术馆、博物馆等所谓殿堂级的公共场合,外省人与上海人在一起犹如盐与水的交融。有些美女衣着入时,珠光宝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气质上一点也不比上海女人差,但是上海人一眼从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她是流星,是候鸟,是蒲公英,是没有根的外来客。

上海人嘴上不说,心里刷清,已经想好如何与你对话,如何保持恰当的距离。这一点,颇让外省人咬牙切齿。

那么外地人就要从模仿对象身上找出一些毛病来,挖苦一下,嘲笑一下,甚至在茶余饭后暴个粗口让大家爽一爽,这样心理上就取得了平衡。我

有外地个朋友来上海为他的新著首发做宣传,在外滩被上海人鄙视了一下,心里颇不爽。当晚我与几位上海作家设宴为他接风,酒过三巡,这家伙用筷子蘸着酱油在桌布上写了一副对联:既无红拂扫风尘,亦无绿林驱虎豹。

没错,外地人对上海人的负面评价非常多:小气、自私、排外、胆小怕事、崇洋媚外、精明不高明……

句句戳心,无法否认,这是上海人揭不掉的标签,也是上海人的软肋。我无意在此辩解或粉饰,事实基本如此,上海人的人设并不伟大,人格也谈不上崇高,某些上海人表现出来的种种不堪真的令人丧气。

讲到上海人的小气,外地人就会嘲笑上海人在那个年代居然“发明”了半两粮票。半两粮票,25克,能买什么东西?上海人吃油条,排半天队,只买一根,半两粮票大概就是为一根油条定制的。北方人买油条是论斤的,预先炸好摊在门板上,阵容十分壮观,买好后扎成一捆提着走,也许他们认为这样吃油条才痛快啊!上海人一根油条拎回家,剪成十几段,蘸酱油,过泡饭,全家分来吃,还有比这更寒酸的事情吗。

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上海人是一人一根吃的,但讲究现炸现吃,“香脆酥”三字成了一根油条应有的味觉指标。张爱玲吃油条的“审美高度”至今还被上海美眉模仿:一口咬开,吃的就是那口又热又香的空气。

票证时代上海人还“发明”了一两油票,一寸纺织品专用券,豆制品票的最低购买额度是三分钱……上海人过得是紧紧巴的小日脚。

大家都是计划经济年代过来的,用这个话题嘲笑上海人有意思吗?点心点心,本来就不是给你吃饱的,精神安慰大于物质需求。小巧,精致,体现了吃的艺术。

半两粮票是精细化管理的典范,也体现了精打细算的秉赋。半两油票专门用来买麻油,上海人拌茄子、拌皮蛋、拌香椿芽豆腐,不淋几滴麻油那是说不过去的。三分钱额度的豆制品票正好买一块豆腐,可以烧一碗荠菜肉丝豆腐羹。一寸纺织品专用券是专门用来买假领头的,外地人到上海,采购计划中必定有这捞什子。

你若去城隍庙湖心亭喝茶,一壶茶配四件茶点,十几粒五香豆,一小碟切得比邮票还小的豆腐干,迷你茶叶蛋是用鹌鹑蛋做的,火腿粽子才拇指那么大,一丝不苟地箍了十三道红丝线。1984年英国女皇伊丽莎白二世访问上海,在江泽民市长陪同下品了香茗,吃了船点,听了江南丝竹。这不是中国江南情调,这不是上海人的幸福生活吗?

吃面,上海人喜欢加只浇头,浇头烧得好,面馆就有了的立足之本。老上海吃浇头面一般是辣酱、雪菜肉丝、素鸡、大排、面筋等等,日子好过后才讲究双浇,一荤一素,也有两荤的,比如熏鱼和红烧羊肉,红两鲜。会吃的老上海特别关照“硬面紧汤,浇头过桥”——浇头装在碟子里上桌,再来一杯黄酒,用面浇头下酒,黄酒喝光,再用半盆浇头盖在汤面上,实惠而不失体面。

有些退休职工舍不得吃浇头面,只吃阳春面,服务员也一视同仁,热情招呼:硬面还是烂面?重香头还是免香头?宽汤还是紧汤?一碗素直的汤面有如此讲究,真让人如坐春风。

以前,上海有些面馆还供应馄饨面,二两阳春面,加一两馄饨,既能吃饱,又模拟了浇头面。在饭店吃饭,盆底还剩一些菜脚,服务员就会建议加半块豆腐或青菜心再回烧一下。早几年时兴吃象鼻蚌和龙虾,一道海鲜所费不菲,但上海人讲究实惠,吃剩的龙虾头尾或象鼻蚌内脏,烦劳厨师烧一道泡饭,可抵一道点心,店家不另外收费。在饮食方面,上海有许多体贴人、照顾人的举措,这是在外地生活、工作了数十年的上海人特别怀念的地方。

上海人招待贵客,很注意分寸,不作兴铺张浪费,吃特色,吃风味,吃时令,吃厨艺,环境雅致,服务到位,气氛和睦,把酒言欢,这才是重要的。

冷盆热炒叠床架屋,洋酒陈酿东倒西歪,鱼翅鲍鱼燕窝大闸蟹一起上,在旧上海做黑市生意,拜老头子,坐地分赃,摆平某桩事情,才要摆这种排场。上海人一般不劝酒,不划拳,不会将客人灌醉,东道主始终要保持清醒状态,不可出洋相。

如果说这就是上海人的小气,那么上海人含笑接受。上海人还要将吃剩的菜肴打包回家。对,在同学、同事、邻居的聚会上,上海人还通行AA制。假如你每次都冲在前面买单,欲掩还露地一掷千金,别人未必领情。但是在同一个餐厅里,上海男人看到向隅之处恰巧有朋友小聚,也会偷偷地替他买好单再离开,据说这是老派上海男人的传统。

恰如马尚龙在《上海分寸》一书中所说:“上海人习惯于规矩、礼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以礼相待和不强加人了。……蓝天白云下的草坪,老旧情调中的微醺,是上海人善于营造的友善气氛,但是在草坪尽头终有一道墙,微醺摇曳处忽有一扇门,分开了彼此,这是上海人本能使然。”

上海暖男向朋友表达友好,前提是不能给对方造成丝毫的心理负担。

(关于上海人的话题,本人将在下一次继续与大家讨论,敬请关注指教)

        




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曾获1990年《萌芽》文学奖,1994年《广州文艺》奖,1996年《山花》奖,1991年、1996年《上海文学》文学奖。2004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他也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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