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语境下 “内卷”的话语扩散机制

 作者:王怀东(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

来源:《青年记者》2022年第16期

有学者指出,对于“内卷”的泛用已经不是一个学术事件,而是一个准社会学与准传播学事件。[1]网络流行语的产生,都有其背后的社会文化因素。“内卷”话语的兴起,反映的是一种社会情绪与社会心理。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社会心理是一种低水平的社会意识,是一种不系统的、不定型的、自发的反映形式。[2]社会心理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它来自社会实践,“内卷”就发生在人们不断的社会实践之中。“内卷”的先行研究中,多以现象学的逻辑分析“内卷”的具体表征以及社会现象。通过梳理“内卷”的概念由来并观察当下的社会现象,我们发现“内卷”的话语扩散是社会情绪驱动下的语词意义的重新阐释,其话语的扩散有赖于大众、媒体、学者三种主体的共同作用。在群体情绪这一语境和逻辑下,本文试图分析“内卷”的话语扩散机制,探究这一语词何以实现从原本意义到当前网络意义的转变。

“内卷”的概念与现象

“内卷”一词的最早使用可追溯到康德,他区分了演化与内卷化,指出演化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追求完善及与周围环境和谐适应乃至调节环境的一种进化。而内卷化则仅仅是在内部重复着这种进化,使事物自身变得更加复杂而已,对其周围环境并不产生影响。[3]此后,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用“内卷化”来描述一类文化模式,即当达到了某种最终的形态以后,既没有办法稳定下来,也没有办法使自己转变到新的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地在内部变得更加复杂。[4]一般认为,“内卷”是由格尔茨引入学术研究领域,他用“农业的内卷”来阐述印度尼西亚爪哇岛“由于人口密集、土地有限,无法将农业向外进行扩展延伸,致使大量的劳动力不得不投入增收有限的水稻生产中”的这样一种现象。[5]有研究者概括了格尔茨的概念:“内卷化”概念是指一个系统在外部扩张受到约束的条件下,其内部的精细化发展过程。[6]“内卷”在当前的应用多为教育、工作等场景,人们用这个网络高频词来表示某一群体或行业非理性的内部竞争、内部消耗或停滞不前。人类学家项飙把内卷描述为一种“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指出其背后是高度一体化的缺乏退出机制的竞争,高度一体化的市场竞争成为生活导向,成为社会的基本组织方式和生活和资源分配方式。[7]来自社会的信息是群体压力的形成来源之一,人们通过感知社会的信息而评估个体所处环境。人与社会始终具备密切的社会关系,社会环境成为社会成员情绪产生的诱导性因素。马斯洛在阐述人的动机理论时,将整个有机体描述为一种寻求安全的机制[8],个体在所处环境中寻求安全的机制与“内卷”的产生密切相关。

在技术更迭日新月异的背景下,社会大众信息接收量持续增长,与他人的社会互动越来越频繁,对自身所处环境的评估也越多。现代性社会文化主导下,社会个体对人自身主体性的关注使得个体与来自社会的信息之间的关联度愈加紧密。英格尔斯认为,现代化不仅仅指经济或制度的变革,而且是一种心理、态度、价值观和思想的改变过程。[9]社会生活的不断加速成为现代性的题中之义,社会心理及社会情绪随着也产生变化,成为普遍化的群体性压力。群体性压力之下,竞争成为人们社会生活和群体交往的形式之一。作为一种社会性刺激,会对个体产生一系列心理效应。有学者谈到“内卷”时认为,随着竞争门槛日渐抬高,人们付出的越来越多,却未必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当工作难以与更高远的人生价值发生关联,劳动也就陷入了自我空转的状态。[10]从社会心理学来看,尽管个体的需要多种多样,处于竞争条件下,人们的自尊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更为强烈。竞争状态下的个体,由于处在一种应激状态,产生了强烈的情绪体验,频繁的竞争容易产生紧张、忧虑等情绪体验。[11]马斯洛认为,有机体的行为由未得到满足的需求组织起来。这些需求被安排在一个优等性的层次,这意味着最强大的需求将垄断意识,并倾向于组织有机体的各种能力的招募。[12]也即是说,个体会将需求最强烈的目标给予最优先性,并通过组织人的各种能力实现。在越强烈的竞争状态中,个体应激状态下的情绪体验也更强烈。在这种机制下,群体压力之下的情绪感染成为“内卷”现象发生的结构性基础。

群体:“内卷”产生的语境

研究发现,无论是康德、戈登威泽以及格尔茨还是当前经社会大众传播演变而来的词义所指,“群体”始终是“内卷”产生的语境。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3]社会实践建构了社会关系,不同的社会关系形成了不同群体。首先,从内卷化的概念来看,康德、戈登威泽以及格尔茨关于“内卷”概念的表述都与群体密切相关。康德和戈登威泽都阐述了内卷化的“内部”含义,格尔茨的内卷化概念中更是表明了“系统”发生的“内部”变化。其次,从当前“内卷”的运用场景而言,社会大众所谈的“教育内卷”“工作内卷”“学术内卷”等都是基于社会关系所形成的不同群体内发生的社会现象,由此而诞生了“鸡娃”(即望子成龙的父母给孩子打鸡血,不停地让孩子拼搏)“打工人”“上学人”等网络流行语。

现实中的人,时刻处在社会关系中,也处在基于社会关系的群体之中。个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从恋爱到工作关系,情感基调各不相同,但任何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涉及某种程度的情感。[14]有学者指出,社会存在决定情感。当然,社会存在的关键是生产方式,是围绕生产组织起来的各种社会关系,而情感可谓是这种社会关系缔结的效应,同时也存在于这种社会关系缔结之中。[15]而社会关系建构了社会身份,共同的社会身份便结成了群体。共同的身份会强化基于群体的情绪,群体中的共同情绪也会强化社会身份。[16]贝克认为,对群体概念的理解,关键是它的所有成员彼此之间必须有一种可观察到的和有意义的联系方式。[17]可以说,有社会关系的存在,就有群体和群体情绪的产生。作为“内卷”产生语境的“群体”,其内涵包括正式群体和非正式群体,心理学家梅奥对这两种类型的群体做了划分,正式群体是根据成员编制、章程或其他正式文件而建立的群体,比如学校、企业等。非正式群体是指无正式规定、自发形成也无固定编制的群体,比如父母等社会角色。Jonathan Mercer认为群体层面的情绪对个体来说是强大的、普遍的、不可化简的。[18]韦伯也指出,身份体现着社会差异,它因社会成员之间经济状况、权力地位、文化条件的不同而存有区别,[19]而基于这些社会因素形成的共同社会身份为群体内的个体共享某种情绪体验提供了基础。如在社会范围内,“父母”“90后”等词都是代指一种共同社会身份形成的群体。在社会实践或新闻报道中涉及此类话题时,具有共同社会身份的群体能更容易对此类话题产生对应的情绪。

“内卷”的话语扩散

“内卷”一词何以能被社会大众拿来解释现有的社会竞争现象?欧陆哲学认为,作为人们认知的世界就是一个被语言表述的世界。因此,语言表述伴随在人们的认知过程之中。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人类社会实践活动过程的一个基本的特征就是使“对象世界意义化”[20],也即是说,社会实践过程也是人们不断使认知对象成为可理解的意义的过程。在现象学-解释学的理论逻辑下,作为基于群体情绪的社会竞争,处于社会群体中的人必然地要产生表达和沟通的要求,产生对于语言符号的需要[21],因此,大众在认知和行为过程中,要形容当前某群体或行业内部的激烈竞争,必须找到对应的语词来诠释存在的此类现象。

加达默尔的诠释学将理解、解释、应用统一起来。他认为,理解与解释总是在人的语言的世界经验中进行的,语言是理解和解释得以可能和实现的普遍媒介。[22]也有学者指出,解释者本身具有历史所规定的处境和前见,人的理解和解释总是相关于这种具体的处境和前见,因而总是包含着应用因素,即使应用不是解释者有意识的目的。应用不是理解现象的一个随后的和偶然的成分,而是从一开始就整个地规定了理解活动。[23]由此,我们认为,“内卷”作为大众解释与理解当下的群体内竞争现象的语词,大众的解释根据与其所处的时代文化有关,对“内卷”的应用规定了对其现象本身的理解活动,从这一角度出发,“内卷”一词并非是已有学术讨论中所说的“误用”,而是在具体的应用中有了新的意义与理解。在这个意义理解的过程中,存在两方面的因素。一是语词的应用环境,二是语词意义的理念性质和经验性质。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的意义不能脱离其各种应用环境而存在。[24]“内卷”的应用环境从康德、戈登威泽、格尔茨直到当前网络中的应用,都未能脱离“群体”这一语境。这种语境的相似性给大众使用“内卷”形容和解释群体内的竞争现象提供了可能。加达默尔认为,语词意义具有理念性质和经验性质。理念性是指,语词的意义不等同于某一个具体的事物,语词的意义产生于人对具体事物的经验,同时,又摆脱了具体的事物。当意义不完全受具体事物的约束的时候,它就有了理念的性质;经验性是指,语词并不是与事物直接建立关系的,而是与人对事物的经验相联系的。[25]作为网络语境中的“内卷”,已经脱离了康德等人谈及“内卷”时所对应的具体事物,而是作为解释者的大众依据语词的理念性和经验性,联系自己与事物之间的经验关系,应用于当下的社会语境而规定了新的语词意义。由此,“内卷”一词并非是对康德等人“内卷”概念的误用,从语言学和诠释学的角度来看,是大众在语词的使用和诠释过程中存在的一种客观现象。

加达默尔的诠释学是将理解和解释问题置于整个人类存在的经验中来进行考察的,人类的经验产生于社会生活的多元化实践之中,因此诠释本身也就具有了历史性,正如有学者提出的:“在理解经验中起作用是人的历史性的实践活动,理解的历史性因而也被加达默尔提升为解释学的基本原则”[26],这种历史性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文本的意义理解和解释,同样作为一种活动,与理解对象、作者、解释者、时间间距、历史因素等都有着紧密关系。[27]基于此,“内卷”的话语扩散,是当前群体语境中对“内卷”一词的理念性与经验性的应用,而这种应用也规定了社会大众的理解活动,这也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社会大众对“内卷”一词对应的社会现象有了普遍和共同的认知和理解。此外,“内卷”的话语扩散除了作为大众的主体解释之外,还涉及媒体与学者两个主体。作为社会现象的镜面,媒体在感知社会心理状态、社会现象的过程中,以自身价值判断进行报道,在报道话语中也采用“内卷”一词,这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大众对社会存在的群体竞争现象的解释与理解。媒体对“内卷”一词的引用以及对其社会现象的报道起到了对这一话语的扩散与传播作用。作为网络热词的“内卷”,其本身伴随着群体情绪,引发了心理学、传播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的学者开始对这一现象进行研究,在学术讨论中形成了对这一语词的进一步扩散。

结  语

“内卷”一词在社会中的盛行,其背后反映的是一种社会情绪。在话语扩散方面,本文以加达默尔的诠释学理论解释了“内卷”作为语词,何以从康德等人所谈概念应用到当前的社会语境并形成了新的意义与理解。作为“内卷”发生和扩散的重要语境,群体中的情绪感染是关键因素,而语词的理念性与经验性为大众对“内卷”的应用提供了基础。大众提取原有语词中的经验与理念,脱离其对应的具体事物,对相似事物或语境中的现象进行解释。以此理论框架观之,作为网络流行语的各类语词应用,都以大众为解释与理解的主体,在社会范围内的具体应用中获得了新的意义与理解,但这种意义与理解都是基于原来语词理念性和经验性转化而来,而并非对原有语词的误用。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王怀东. 群体语境下“内卷”的话语扩散机制[J].青年记者,2022(16):4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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