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罗伟章:人一生要找到自己的“酵母书”|书房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徐语杨 吴德玉 摄影报道

开栏语 

一个人的气质里,蕴含着他(她)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更不可少的是,读过的书。甚至可以说,You are what read.(你就是你所读)。你读过的一本本书,融汇成你自己生命的营养,是寻找自我和与世界对话的备忘录。对于作家,书房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的。阅读与写作,相当于作家的双翼,在精神世界里翱翔。

从2019年秋天开始,封面新闻推出全新人文栏目“书房”,带读者走进作家阿来、学者李怡、小说家裘山山等人的书房,与那些暴露在书架上的鲜活灵魂一一照面。从阅读、从图书出发,聆听关于人生的故事。本期【书房】栏目,我们走进小说家罗伟章的书房。当外表环境不容易时,我们更需要沉潜到丰盈的文化精神深处汲取营养,从而在日常现实做出更友善更有力的爱的行动。

罗伟章住在成都一个年份比较久一点的小区,需要爬7层楼梯至顶楼,才能到达他的家。屋里方方正正,干干净净,除了很简易的书桌、书架和小凳子,没有沙发等其他家具,吃饭的时候再放置折叠餐桌。视觉上流畅得像一块大草原,四个维度全是书。

采访时间是2022年8月中旬的一天,整个城市处于一种罕见的酷热高温中。在这个晒透的顶楼“大草原”空地上,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听他谈关于他看的书,他写的小说,他的文学启蒙。

罗伟章在客厅书桌前

“此前没想到这个夏天这么热,前段时间恰好把空调卖废品了,也没再买。”他说,“沙发也卖废品了。屋里空间小,可以多给书留点位置。”可或许是因为有了草原的感觉,大家都没觉得热得难忍。有一只鸟,在屋里飞来飞去。飞翔的身影从镜头里掠过,扇动的空气,带来细细的风,很像文艺片电影。

“这只鸟是从树上掉下来的,那时候还没怎么长毛,幸好我比猫先发现它,就把它带回来养着,等它翅膀硬了再放飞。以前这样养过两只幼鸟,都好好地飞走了。有时放一次它还舍不得走,还要回来,多放两次,就和其他鸟打成一片了。它们到底是树上的,不是家里的。”

“常用来清洗和拯救自己的办法


就是赶紧读托尔斯泰”

罗伟章写作的房间很小,放上两个不大的书柜、一台电脑桌,便没有多少转身回旋的余地。在桌前坐下来的时候,稍稍抬头,就能看见墙上的托尔斯泰正凝视着他。罗伟章最喜欢的作家就是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写的是大文学,也就是俯身大地又高居云端的文学。”

有时候在外面回到家中,心情不快,比如不想见的人去见了,不想参加的饭局去参加了,说了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话,罗伟章会觉得“自己正在矮化”。他常用来清洗和拯救自己的办法,就是赶紧读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的几大巨著,随便捧起一本,不一定挨着读,风吹哪页读哪页,在阅读的过程中,他感觉托尔斯泰正将他托起,一点点举高,高到“我又是罗伟章了”,就可以放下,去干该干的事情。这时候,可能读过了几页,也可能只读过几个自然段。

罗伟章这样总结托尔斯泰给自己的最大启发:“当个一流的作家,并不构成托尔斯泰的最高目标。他的目标是探讨人,探讨人怎样变得更完整,更符合人的定义。事实上,如果仅仅把做一流作家当成最高目标,往往抵达不了一流的境界。做人是在作文之前,人品决定了文品,在很年轻的时候,往往觉得这句话很虚妄,活到一定岁数,才知它的真理性。”

托尔斯泰的作品中,罗伟章最喜欢《安娜·卡列尼娜》。曾一度睡觉时放在枕边,写作时放在手边。“不知道看多少遍了,太好了,好到‘稍不留心就可能把它的好错过’。比如安娜与伏伦斯基私奔,生了个女儿,这个女儿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要是普通作家去写,安娜一定是爱她的,比爱她跟丈夫卡列宁生的儿子还爱。可托尔斯泰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如此了解人性的深厚和宽广——安娜从女儿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罪恶,她即使想爱,也不能爱,也爱不起来。”

罗伟章在日常写作的书房里

安娜有罪,但并不堕落,因此她不会去爱自己的罪恶。这是情感还是思想?都是。安娜有了这种情感和思想,就预示了她未来的命运。有罪而不堕落,就必然承受道德负担,安娜深感自己承受不起,也试着堕落,结果她根本做不到。她后来走上绝路,通常认为是伏伦斯基顺利地回归了社会生活,对她的爱减少了,而她想回归,却不被接纳,便绝望了。其实,她绝望的核心根本不是来自别人的审判,而是自我审判。

罗伟章多年来一直琢磨一件事儿:托尔斯泰写一个人,一写就是几十页,然后丢下这个人,去写别的人,可当他把前一个捡起来时,你觉得那个人跟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是为什么?“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太明白。我也曾向批评家们请教,包括看各国评论家的阐释,但至今还没人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答案。”

出门遇到知音,总是让人喜悦。有次罗伟章参加一个笔会,车上跟《十月》的宗永平同座。宗永平编发过他的小说,但从未谋面,两人不知怎么说到托尔斯泰,十分投机地说了一路,见第一面就成了朋友。此外他还知道,徐则臣、周晓枫等,也都非常喜欢《安娜·卡列尼娜》。

除了托尔斯泰,罗伟章还特别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罪与罚》和《悲惨世界》,他都读过好几遍。看来他对十九世纪的经典作家更崇敬,“因为他们深具力量”。

七年前,罗伟章在北京和著名批评家李陀聊,之后两人还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通信。2016年3月25日罗伟章在给李陀的回信中说:“您提出十九世纪文学高于二十世纪文学,我特别赞同。文学成就是结果,其背后展现的思想方法和文学观念,确实值得探讨。托尔斯泰他们的写作,极大地提高了全世界作家的写作难度,面对一堵墙,他们不是装着看不见那堵墙,也不是聪明地绕过去,而是把墙推倒,让这面和那面打通,让光明扑面而来。所以托尔斯泰和那个时代的大师,笔下总带着原野的气息、辽阔的气息、与生活血脉相通的气息。

二十世纪的作家,感觉到这种难,便另辟蹊径。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确实为文学开辟了更多的可能性。然而,十九世纪的文学是树干,二十世纪的文学是枝叶。正如您所言,二十世纪文学的最大问题,是不塑造人物,成了观念文学。这样的文学直接剥离了与日常经验的血肉联系,句句都很光亮,却是玻璃渣似的光亮,冷而碎,真正拿它照耀,是办不到的。我最不喜欢的作家,是那种自己面对一堵墙时无能为力,却去嘲笑把墙推倒的人,说他们手法太笨。不过,枝叶喧嚣,树干沉默,也在情理之中。”

侦察社会、探究人生、重塑灵魂


他们所从事的是有使命感的文学

在罗伟章的书架上,鲁迅的书有多种版本,《鲁迅全集》就有两套。他说:“绝大部分作家,我们看得见他们的成长过程,看得见他们的来路,但是鲁迅的看不见,他像是突然出现,一出手就是顶级的,不仅在中国是顶级的,他是直接与那个时代的世界文学接轨。他的思想能力,文学技艺,成就了他个人的伟大,也成就中国现代文学的光荣,并延续到当代。

如果没有鲁迅,毫无疑问,我们的现当代文学要降格,谈论现当代文学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有底气。这当中,除了鲁迅的天才,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文学精神造就的。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鲁迅这样的作家,文学不是文学自身,更不是文学圈子,而是侦察社会、探究人生、重塑灵魂。他们所从事的,是有使命感的文学。”

罗伟章认为,作家们喜欢谈论一个词:人性。而作家们却又往往陷入人性的泥淖。只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出现之后,人性才真正焕发出耀眼的光芒。这首先是体现在作家自己身上,然后才会出现在文字里。“我们现在的情况是,可能有态度,却没有精神。态度是长在脸上的,是给别人看的,精神却是生在骨子里,别人看不见,却是一个人的支撑。一个作家,当然也包括批评家,如果没有文学精神,就很难谈到价值。”

贪多型阅读,是读进胃里


把一本书读十遍,是读进脑子里

罗伟章提到自己一个深刻的体会,“为了开拓视野,肯定要多读。但多读,不是乱读。东抓几本,西抓几本,类同于泛阅读、碎片化阅读。‘泛’的特征是多,这与人们贪多的心理刚好契合,因而特别容易沉迷其中。我经常说,我们有能力一个月读十本二十本书,却已经没有能力把一本书读十遍二十遍。贪多型阅读,是读进胃里,把一本书读十遍,是读进脑子里。两种阅读都会消化,但消化的渠道和出口不同。所以纳博科夫才说,重读才叫阅读。”

有“伟大的作家”,也有“伟大的读者”


在阅读中建设自身

我们谈论作家的时候,会说“伟大的作家”。罗伟章认为,谈论读者也有同样的短语:“伟大的读者”试金石当然首先是能否识别作品的好,其次,就是能否在阅读中建设自身。后一点非常重要,我觉得,一个读者一生中如果是幸运的,也是有意识和能力的,就会发现几本终身读物,这几本书从年轻读到年老,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会有不同的体会。它们不仅帮你培养判断能力,奠定阅读的标准,还像酵母一样,使你的生命发散,变得宽阔。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博览群书,你的阅读就有了方向。阅读也有方向,没有方向的阅读,更大程度上只是消遣,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还不够。”

作为一个小说家,罗伟章还发现,阅读和写作有高度的同一性。写作者有个天然的身份就是阅读者。不是好的阅读者,很难想象会是一个好的写作者。反过来说,一个卓越的阅读者,必定具有一种能力:创新性阅读。阅读的创新就是从阅读中发现,从阅读中联想,从阅读中审视。不仅审视社会、审视生活、审视别人,同时也审视自身。这是阅读的最高境界。“学而不思则罔”,思什么?就思社会、思生活、思别人、思自身,尤其是思自身。比如我们读历史,遇到一件事,如果是我自己,我会怎么做,再看看别人怎么在做,然后想一想,别人的做法高明在哪里,局限在哪里,难度在哪里,哪里可以原谅,哪些不能原谅。这么一想,我们就把自己置于时间的长河里,就成长了,也壮大了。

“我常常在写一本书的同时,也在读一本书。写的和读的,如果气场吻合,就相当于读和写都行于水上,而且顺风顺水,彼此为帆,那感觉太幸福了。”罗伟章感慨。

但这并不意味着说,阅读就是为了写作,“我们看一本书,并不一定是学习其中的技法,更重要的是仰望更高的尺度。当然作为写作者,学习技法也很重要。有些作家,比如马尔克斯,他的作品是可以模仿的,但是像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就模仿不来。还有就是莎士比亚,他的戏剧我通读过,但并没学到什么。也可能是,太好的作品,你确实不容易看出其中的奥妙,看到了也学不来,面对文本,眼前只是浩瀚的海水。就像月亮,伸手确实摸不着。摸不着也没关系,能服气地欣赏,本身就是美。如果一个人,都拿不出一些时间读一读托尔斯泰,不能跟这种级别的心灵对话,我认为是一个非常大的遗憾。”

罗伟章身上有一种断舍离的清洁精神。他不是刻意苦行,更不是反物质,只是觉得想要生活得简单一些,少一些身外之物,是一种把心灵生活过得比现实更有实在感的存在状态。他并不以此为标榜,甚至他自己都没怎么觉察到自己这份独特。更妙的是,他的爱人跟他是一样的人:朴素,低调,自然大方。有一次他出差回到家,看到家里新增一大堆新书。爱人说是她买的,一问花了3万块。过几天,又买了2万块书,罗伟章说“好了好了,虽然支持你买书,但暂时先打住,这些看完了再买”。

写作之余,罗伟章会练书法,他自己说不是练,是“胡写”,主要是放松脑筋。写得满意些的,就挂在墙壁上,所以屋里墙壁上多处挂着他的墨宝。“这样就不用对房间特别装修了,看腻了扯下来再换一张就是。”他们的儿子已经硕士毕业,学电影,如今在北京,也是一位专职写作者,写剧本多一些。儿子的房间门外,贴的全是炫酷的电影海报。电影海报与书法作品,倒也相映成趣。这个家庭的成员,集体在过一种飘在云端,同时又接地气的精神生活。我想这也许是他们家酷暑中有凉意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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