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六十二:学书篆入,植其本始

言先生在《抱云堂艺思录》中说:“书法是千年以来中华民族的生活方式,书法是守护文化灵魂、回归艺术心灵的最佳途径,所以,书法是每个中国人一生的修行。”那么,学习书法并保持书写状态应成为每个中国人的一种生活习惯与方式。

学习书法应从何种书体入手?言先生认为“学书应从篆入”,说:

“傅山云:‘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学篆宜先通六书,熟习篆法,篆法既熟,其他诸体则已铺好基石。篆参隶势奇姿可生,隶参篆势形质高古,诸体通变均有规法。好多自诩善书草篆、草隶或隶篆合一者,大多归入野道,其因未打好‘宅脚’,不懂石鼓为书家第一法则,信手涂鸦,哗众取宠耳。”(《抱云堂艺评》)

《大盂鼎》铭文拓片

书法的学习,大多有两种取向,一是楷书,二是篆隶。以楷书入手,特别是以唐楷为书法学习和创作的师法取向始于唐以后,并受到一些书论家的重视,如蔡襄《论书》称:“古之善书者,必先楷法,渐而至于行草,亦不离乎楷正。”黄希先《论学书》称:“学书先务正楷,端正匀停,而后破体。”曹勋《论书》称:“学书之法,先须楷法严正。”丰坊也在《童学书程》中主张“学书之序,必先楷法,楷法必先大字。”这些学书从楷入的书学主张至今影响着人们对书法的理解。现在大多数人,特别是在校的青少年学生,因“横平竖直写汉字”的写字需要,以及语文课“写字”所包含的知识(识读)与技能(书写)的教学理念,多以楷书作为入门书体。从这个角度来看,一些中小学校还是出于写字的实用性来进行书法教学的。

“学书应从篆入”,古而有之。王羲之曾在《笔势论十二章并序》中传授儿子王献之学书之法:“学篆籀,工省而易成。”并再三强调此法“勿播于外,缄之秘之。”他认为想学好书法就要深入研究篆书和籀文,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今天我们虽然没有见到王羲之的篆籀书法,但从他的书法实践以及相关书论来看,是可以知道他在篆籀方面是下过功夫的。李世民在《王羲之传论》中也独赞他“穷研篆籀”,“祥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认为王羲之在书法上的成就与他对学篆重要性的认识和践行是分不开的。杨宾《大瓢偶笔》记:“六朝以前人书,皆得秦、汉意,而议论绝少。唐人渐有议论,然皆出能书者之口,宋元以后最多。”从中可知,魏晋时期的书法皆得篆隶笔意。

张旭以狂草闻名于世,他的草书也是从篆法中来,刘熙载《书概》云:“学草书者,探本于分隶二篆,自以为不可尚矣。张长史得之古钟鼎铭科斗篆,却不以觭见之。此其视彼也,不犹海若之于河伯耶?”借助古文大篆的笔意可避免草书线条的油滑浮薄并能增其古朴气息。张旭之后的颜真卿,虽无篆隶书传世,但从其可见的书迹来看,他的楷、行书也是源于篆籀笔法。郝经《移诸生论书法书》称:“颜鲁公以忠义大节,极古今之正,援篆入楷。”王澍评《颜氏家庙碑》:“每作一字,必求与篆籀吻合,无敢或有出入,匪唯字体,用笔亦纯以之。虽其作草亦能无不与篆籀相准,盖斯、喜来,得篆籀正法者,鲁公一人而已。评者议鲁公书,真不及草,草不及稿,以太方严为鲁公病,岂知宁朴无华,宁拙无巧,故是篆籀正法。”米芾《书史》也认为颜书有篆书笔意:“颜书《争座位帖》有篆籀气。”“与郭知运《争座位帖》,有篆籀气,颜杰思也。”

《毛公鼎》铭文拓片

在宋代随着金石学的兴起,书者开始关注书法本源篆隶,认为以篆籀笔法入他体,可以强其古朴、稚拙、遒劲之骨力。这也让一些书家开始倡导书法学习应该追根溯源,以篆为本。如“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是继颜真卿之后又一位深谙篆籀笔法的书家,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称其“笔法瘦劲婉通,则自篆来。”在他看来,篆书是其他书体精进的基础和技法之源,其《山谷题跋》中多处提及:

今士大夫不知(篆籀)十室而九夫,不学篆籀书,真行草都能工,今世书家,都不究其理。

观史孝岑出师颂数字颇得章法,盖陶冶草法,悉自小篆中来。

(王献之)《昨遂不奉恨深帖》,有秦汉篆笔,中令自言故应不同,真不虚尔。

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苏才翁有悟处而不能尽其宗趣,其余碌碌耳。

正因为黄庭坚能够认识到篆籀笔法的意义,从而加强篆书修养并以篆书的笔意来写其他书体,故其线条有着较强的质感。正是这种以篆为本的书学观,促使他成为宋四家中“艺术自觉意识最强的一个”。

随着清代碑学的发展,篆隶书得到了广泛的推介,以篆为本的书学观成为学书者的重要学习理念,在书法界产生了积极影响。王澍在《论书剩语》中说:“作书不可不通篆隶。今人作书,别字满纸,只缘未理其本,随俗乱写耳。通篆法则字体无差……此入门第一正步。”又说:“书法必从植其本始,学书从篆入,犹为学之必自经始。学书不篆,犹文家不能经也。”在王澍看来,篆书好比是儒家的六经,学习书法必须从篆书开始,犹为学之必自经始。其后的李瑞清对此也曾言:“余书本从篆分入,学书不学篆,犹文家不通经也,故学书必自通篆始。学篆必神游三代,目无二李,乃得佳耳。”

“学书从篆入”之学书观也深深启发了近代书家。弘一法师于1937年3月28日在厦门南普陀佛教养正院所作讲演中谈到了书法,说:

“我对于发心学字的人,总是劝他们先由篆字学起。为什么呢?有几种理由:一、可以顺便研究《说文》,对于文字学,便可以有一点常识了,因为一个字一个字都有它的来源,并不是凭空虚构的……二、能写篆字以后,再学楷书,写字时一笔一画,也就不会写错的了……此外写篆字也可以为写隶书、楷书、行书的基础。学会了篆字之后,对于写隶书、楷书、行书就都很容易,因为篆书是各种写字的根本……既然要发心学字的话,除了写篆字而外,还有大楷、中楷、小楷,这几样都应当写……篆书、隶书乃至行书都要写,样样都要学才好。一切碑帖也都要读,至少要浏览一下才可以。照以上的方法学了一个时期以后,才可专写一种或专写一体,这是由博而约的方法。”

《虢季子白盘》铭文拓片

有“当代女书圣”之誉的萧娴先生也认为学书当从篆隶入,她说:“楷书是从篆、隶而来。篆是圆笔,隶是方笔,圆笔方笔都掌握了,不论改写楷书、行书或草书,都不难掌握。”可以说,篆隶既是学书的基础,亦是书法艺术通变的重要养分,曼翁老也曾多次指出:“学书应从篆入,学篆必先研究文字学,这叫‘识字功夫’”。以“清、拙、厚、大”美学思想为艺术追求的言先生认为:“用笔要古拙,要拙多于巧。要古拙,就得通篆籀。历代大家之书都沉着痛快,有篆籀气象,便是明证。”(《抱云堂艺评》)一语道破了“学书从篆入”的真谛。

潘伯鹰《中国书法简论》指出:“以书法的源流而论,自然应该先学篆、隶。篆、隶方面有了些根底,写起楷书草字来,确要方便不少;因为真草的根源是从那里来的。”言先生主张“学书应从篆入”,就是顺着书体演变的次序来奠定根基,于篆书中探本,投其根源。强调的是学书有法,这个“法”是方法,于学书者而言要以篆籀之气入其他书体,既可得“古质”又能见“今妍”。这既告诉学书者应走的书法大道、正道,也足以启发当下学书者对书法回归本原的思考。

由上可知,“学书应从篆入”并不是说将来要靠篆书名世,主要是在学的过程中可以得益如下:

一是篆书易学。相对来说,篆书最具象形性,学书者可以更直观地将其字义与其特殊的字形相对应,产生好奇的心理,激发学书者的热情。其次,篆书的笔法就是中锋用笔,相对原始、单纯、简易,其基本笔画(直画、横画、左右弧,圆形)也远比“永字八法”要简单的多,这些都利于学书者掌握。于初学者而言,特别是青少年朋友,学篆书更容易入门并产生成就感。

二是助于通文识字。在汉字的演变过程中,历经各种变化最大的就是篆、隶书,通过篆书这门古文字的学习,可以掌握古今字体结构的趋向和规律,通小学、知“六书”,从而具备古文字学的修养。姜夔《续书谱》称:“作字者亦须略考篆文,须知点画来历先后。……形同体殊,得其源本,斯不浮矣。”傅山也在《杂记》中认为:“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

《散氏盘》铭文拓片

三是锤炼书法线条。书法可以说是线条的艺术,而篆书的线条由于中锋用笔具有很强的质感。“篆尚婉而通”,篆书的线条有圆润、婉转、通顺、畅达之共性。而不同的篆书,其线条特征又有区别,如大篆中《散氏盘》的浑朴凝重、醇厚圆润,《毛公鼎》的沉雄绵亘、流逸秀美,《大盂鼎》的浑圆遒穆、凝重丰腴,《虢季子》的圆润古雅、虬健雄迈;秦篆的有转无折、圆润通畅,汉篆的屈曲婉转、刚柔相济。可以说,写好篆书就是练好不同质地、性格、态势的线条,为其他书体线条打下坚实的基础。

四是提升书法美学价值。陈介琪晚年曾提出“取法乎上,钟鼎篆隶皆可为吾师”的书学思想,这是因为书法有“崇古”的传统和“取法乎上”的原则,书法审美又以质厚、拙朴、古雅、自然为尚。那么,从篆入手可探其源、知其流,有篆意的书法则高古邈远、意蕴丰赡。蔡邕《篆势》赞篆书:“处篇籍之首目,粲彬彬其可观,摛华艳于纨素,为学艺之范先”。郝经《叙书》云:“凡学书须学篆隶,识其笔意,然后为楷,则字画自高古不凡矣。”以篆籀之法来写其他书体,出来的作品往往质韵相生,美在深层,性功兼备,趣在生处,越看越有味道,越品越有嚼头。

五是化篆入他体(隶、楷、行、草),就是把篆书的笔势、笔意、笔法、意象、意趣等借鉴运用到其他书体中,以更加完善其他书体的美学价值。如以篆入隶,可增其强烈的形式感和浓厚的金石味,使其古意盎然、清朗雄健;以篆入草,可使其线条更加圆转活脱而刚劲矫健,饱满而有张力,气韵丰满;以篆入楷,可使其结字茂密雄厚、方正端严,增其圆劲遒婉、雍容雅正的气象。自20世纪80年代始,言先生就尝试“以篆入草”“以篆入隶”及“以草入篆”的书法实践探索,以进行时代艺术创作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峄山碑》拓本(局部)

学书应从篆入,可怎么“入”呢?言先生给开出了良方:

“学篆三步:初学分布,力戒不均与欹斜,务须守定一家;继知规矩,力戒太活与滞板,务须博取广大;终能成熟,力戒狂怪与甜俗,务须脱化出神。学篆必先生而后熟,亦必先熟而后生,由生入熟易,由熟返生难。”(《抱云堂艺评》)

言先生对篆书重视的意义远不在篆书本身,而是强调学书要溯源于古文大篆,守得住正脉,对篆籀笔法加以活参雅化,熔铸在不同书体之中,才能构成自我书风的独特魅力。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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