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希望将“可爱的人”写上自己墓碑

文/舒晋瑜

有学生对钱理群说:你是一个可爱的人。

钱理群觉得这是对教师的最高评价。他在很多场合都说,希望将来自己的墓碑上写一行字:“可爱的人”。

看过《三毛流浪记》电影的观众也许还记得里面的阔少爷。但估计很少有人把“阔少年”和北京大学的著名教授钱理群联系起来。


钱理群

没错,就是钱理群。他演过电影,喜欢京剧,唱过黑头,出版过摄影集。但他最执着最热爱的事情,在上世纪60年代就确定了:一个是当好老师,一个是利用业余时间研究鲁迅。这两件事情,他都投入了生命的热情。当老师,他向学生们展现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让学生们知道了人还可以为理想活着,为信念活着,乃至成为学生生命中神圣记忆的一个瞬间;讲鲁迅,他和鲁迅的生命融为一体,自称“古板和梗顽”的鲁迅守望者,五十余年“讲鲁迅,接着鲁迅往下讲,往下做”。


时过立秋,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亮得刺眼。暑期的北大校园安静许多,秋蝉偶尔的嘶鸣给静园的院子平添了几分诗意。北大教授钱理群被搀扶着缓步走入会议室,这是他在泰康养老院因疫情被封闭152天后首次出门。红白相间的横条T恤,浅色长裤,除了行动不便,鹤发童颜的钱理群看上去状态很好,依然是爽朗的笑声,略带沙哑却很有磁性的声音,依然是我们熟悉的魅力十足的钱理群。

据北大教授李浴洋透露,钱老师的写作量大概有两千万字以上,其中三分之二的著作是退休以后出版的。

人老了要回归童年

钱理群有两个梦:一个是诗人梦,一个是儿童文学梦。

在他的学生吴晓东(北京大学教授)眼里,钱老师富有激情,充满想象力,极具好奇心,这些都是诗人的特点。但钱理群不太写诗,留下来的诗歌“不足观”,跟诗的关系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内在的气质。他的儿童文学梦则是少年就埋下的种子,以至于报考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的目的,就是希望大学毕业以后当《中国少年报》的记者,可以到处采访,然后写成儿童文学作品。


钱理群和金波

在大学里,他很快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创作。因为他常常忽略细节,而且对细节的记忆力很差。创作怎么能离开细节呢?所以钱理群彻底放下了儿童文学作家的梦想,没想到几十后却在养老院圆了这个梦。

事情起源于同住在泰康养老院的儿童文学作家金波送给钱理群一本书,钱理群一看,就被吸引了。两人一拍即合,合作出版了《昆虫印象》点评本(“自然笔记”系列之一)。

钱理群非常重视《昆虫印象》。除了圆了自己儿童文学家的梦,这种点评还创造了一种新的学术文体,恢复了中国传统的印象式批评。“人老了要回归童年,童年不仅是我自己的生命命题,也是金波的生命命题,我们是老人来谈童年,有一个生命回归。”钱理群与金波的合作,暗含了他们对中国教育的关注和期待。他们希望倡导亲子共读,用家庭教育来补充现有的教育。这是他们很大的一个雄心。

养老人生进入再学习阶段

钱理群和老伴入住养老院是2015年7月14日,他说,自己的养老人生是从进养老院开始的。最初只是想让晚年生活得舒服一点,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日子一久,他就逐渐开始考虑“如何走好这人生最后一程”。


钱理群和夫人崔可忻

近一段时期,钱理群陆续发表了十几篇养老学笔记,受到广泛关注。尽管当年研究鲁迅《死后》等相关著作时,他对于生与死的问题就有所思考,但真正面对生死,将其变为自己的生命命题,则是在2018年8月,钱理群和夫人崔可忻同时被确诊患了癌症(钱理群患的是前列腺癌,崔可忻患有胰腺癌)以后,“生与死”成为他们无法回避的人生课题。

1975年:与可忻同游长城

而老年人遇到的最大、也是最后的难题,自然是如何面对“老、病、死”的问题,这是不必回避的。他自己也是因为老伴的患病、远行而和老伴一起作了严肃与艰难的思考,还写了《“我的深情为你守候”》一文,进行讨论。他和老伴都认为,这是每一个人迟早要面对的人生课题,要“看透生死,顺其自然”。患了病,哪怕是重病,也应积极治疗;但一旦患了不治之症,就不必勉强治疗,不求延长活命的时间,只求减少疼痛,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他和老伴一辈子都追求人生的意义,就要一追到底,至死也要争取生命的质量。他的老伴甚至赶在死神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并且亲自打点身后之事,把最后的人生安排得尽可能完善,将生命主动权始终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钱理群和母亲,摄于1960年代南京:终身最深刻的家庭记忆

凭借自己的人生经验、生命体验,钱理群的“养老学研究笔记”写了几篇之后,他很快发现,要有新的收获,必须在这个陌生领域重新学习。“这也就意味着,我的养老人生要自觉进入一个‘再学习’的新阶段,不仅在原有专业范围内发挥余热,还要开拓新领域,探索自我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他学习国内外养老学研究论著,既写读后感,同时又随意发挥,他觉得这种“不伦不类”的文章,恰恰是自己的追求。

疫情生活:在变动中求不变

2002年,63岁的钱理群退休后,迈入老年阶段。整整20年间,他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思如泉涌,手不停笔”,现代文学研究、养老学研究、鲁迅研究……晚年的钱理群,学术研究和创作进入高峰状态。

他的经历证明了长寿时代不能低估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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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疫情突发,并被封闭在养老院里,钱理群开始了新的思考。人生经验告诉他,绝不能为焦虑所支配、压倒,一定要跳出来。于是,就冷静下来思考。疫情灾难让他看清,所谓真正的“养老”,就是要取得生活、生命的稳定和安详。那么,如何“在外界的纷乱和个人的稳定之间,构成一种矛盾与张力”,怎样“获得一份精神的充裕和从容”,就是“养老人生”的一大课题及难题,一旦处理好了,就会成为人生一大艺术和创造。这本身就很有诱惑力。

他想起了中国现代作家沈从文的一句话:要“在变动中求不变”。“这次疫情灾难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普通人的坚守。正是这一次自然瘟疫肆虐,促使我们(包括我自己)懂得并且开始思考平日见惯不怪的日常生活对人自身的意义,不可或缺的永恒价值,由此获得‘一切都要过去,生活仍将继续’的信念。”

1981年:“文革”后北大现代文学专业第一届研究生与导师合影,前排左起:乐黛云、唐沅、王瑶、严家炎、孙玉石;后排左起:赵园、钱理群、吴福辉、凌宇、温儒敏、张玫珊、陈山

钱理群还在疫情中发现了老年人“休闲生活”的意义——退休后是一个“充实精神家园,丰富内心生活,追求生命意义,提升人生境界,践行人生智慧,达到自我完善”的大好时机,是自我生命的最佳阶段。因此,他认为要提倡“健康的休闲生活”,一是追求养老休闲生活的“创造性,多样性,个性化”,二是突出和强调“兴趣”。我们晚年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总会觉得有许多遗憾,当然不可能“重走人生路”,但借这样的完全由自己支配的养老休闲生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调整和弥补,却是可以的。

理想的生命状态

有时候,钱理群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学术界以及读者多数看重他的思想性,其实他内在更多的是文学性,只是文学性被思想性掩盖了。而一个人是非常丰富复杂的。和金波合作“自然笔记系列”是他的“另一面”,摄影集也是他的“另一面”。

钱理群很看重自己的唯一一部摄影集《钱理群的另一面》。他经常喜欢说“瞬间永恒”,它所表达的是一种直觉的、本能的感应,不仅有极强的直观性,也保留了原生态的丰富性和难以言说性。这是语言文字所达不到的。

“我认为我的摄影作品甚至胜过我的学术著作的价值,因为对我来说,与自然的关系是更重要的,我本性上更亲近大自然。”钱理群说,只有在大自然中,他才感到自由、自在和自适,而处在人群中,则经常有格格不入之感,越到老年越是如此。


钱理群希望自己的“养老人生”能恢复人的本性、真心、真性情,取得和自然的关系,和他人的关系,以及自己内心的关系的三大和谐,借以调整、完善自己的人性与人生。

他给自己的养老生活作了这样的安排:闭门写作,借以沉潜在历史与内心的深处,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升华到更广阔、自由的境界;每天在庭院散步,不仅是锻炼身体,更是欣赏草木花石、蓝天浮云的自然美,而且每天都要有新的发现,用摄影记录下自己与自然相遇时的瞬间感悟;同时尽量使自己的人际关系单纯、朴实化。所有这一切的安排,最终要回到自己的内心,追求心灵的宁静、安详。


1985年:“燕园三剑客”黄子平、钱理群、陈平原三人谈(此为2000年重逢时合影)

钱理群说,人到了老年,回顾一生时,就要追问:“我是谁?”他在自己83岁生日时,对这个问题作了一个概括,说“我是个思想者,思想的漂泊者”。但是,他还希望补充一句:我思考的一个中心课题和目标,就是“寻找‘精神界战士’”,为自己,也为他一直保持密切联系的中国年轻一代寻求精神资源。



编辑:刘绮涵

来源: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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