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六十三:表达性情是艺术创作的基本特征

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云:“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王羲之不愧是熟悉军旅的右将军,他以笔墨纸砚及书者的技法、情感喻比为战场上的各种要素。“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心意”乃书者的性情、思想,“本领”则指书者的功力,二者是书法创作中的一体两面,相辅相成。功力的增强,会促使性情涵养的提升;而在性情升华的过程中,可以加强书者的感悟思考能力,从而更有效的促进功力提高。言先生对性情和功力的关系有着辩证的认识:

“既显功力,更赋情性——‘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书贵自然,毕竟需要成熟的技法来支配。冯班《钝吟书要》云:‘本领极要紧,心意附本领而生。’”

“表达性情是艺术创作的基本特征。”

“书家追求将是更多的开拓、强烈、抒情,如古人所说:‘格调情怀为第一性,技法乃第二性。’故当今书法创作将在格调、内涵、情趣上做文章,注重精神性。”(《抱云堂艺评》)

张旭《古诗四帖》局部

书法艺术创作应是功力与情性并进,否则“有工而无性,神采不生;有性而无工,神采不实”(杨慎)。可见,功力和性情于书者而言,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相对而不能偏差,更不能只择其一,否则就会跛脚、折翼,既走不远也飞不高。苏轼所谓“不学之过”,意思重在“练”,如果不经苦练就难以有深厚的功力,这样,纵是性情的涵养再高,也难以表达出来,无法落实到创作中。反之,功夫再深,如果缺乏良好的综合素养和丰富的情感表达,写出来的字则是有功力无性情、有传统无创新、有他神无我意,流于入古不出,不是不愿出,而是因性情涵养不够而出不来。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明确地提出:“文场笔苑,有术有门”,他认为掌握了写作之术去写作,就像精通棋术的高手,在有限的棋盘内,灵活地运用千变万化的招数,能够清醒自觉地“控引情源,制胜文苑”。于书法而言,也是这个道理。“艺高人胆大”,如果书者的技术不过关、功力不过硬,则就无术无道,只能在创作中左顾右盼、局促不安,最后积墨成形罢了。

何谓功力?金开诚先生说:“功力就是指掌握基本功所达到的精熟程度或境界。”书法艺术的学习,乃至所有传统文化的学习都不能忽视基本功的练习,而且是要“活到老,学到老”,没有长期的勤学苦练也就不会有真功夫的生成。清人钟錂说:“人非生而伟大,都食人间烟火,因为‘圣人是肯做功夫庸人’‘庸人是不肯做功夫圣人’。”此言可谓鞭辟入里,让人茅塞顿开:不肯做功夫,圣人也就成了庸人;肯做功夫,庸人也会成为圣人。俗话说“功到自然成”,不管是做学问还是创事业,不管是练本事还是过日子,都需要功力的引导和保证,才会达到理想境界。下足功夫才能有丰厚的功力,于书者而言,下功夫不只是简单地追求“笔冢墨池”的现象,而要深究其质,认识到功夫的准确性,进行有的放矢。启功《论书札记》说:“所谓功夫,非时间久数量多之谓也。任笔为字,无理无趣,愈多愈久,谬习成痼。惟落笔总求在法度中,虽少必准。准中之熟从心所欲是为功夫之效。”

在书法艺术的学习研究中,必须练就超强的功力,才能去“与天为徒,与古为徒”。张问陶说“百炼工纯始自然”,说明艺术中的“自然”境界只有功力精纯才能达到;没有功力或者功力不深而装出来的“自然”,其实就是一种故意扭捏、恶意造作而已。练功必须持之以恒,久久为功,毕竟“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称书法是“日课”,就是天天都要临帖学习,天天都要下笨功夫,如曾国藩家书中所述:“每日早起,习寸大字一百,又作应酬字少许。”“每日笔不停挥,除写字及办公事外,尚习字一张,不甚间断。”当然,练功还要能吃苦,苏轼《题二王书》中说:“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唯有这样的苦练才有可能到达书法艺术的高峰。

张旭《古诗四帖》局部

练功不是用时多、临创的数量多、用墨用纸量大就会“艺高”,而是要在练习中遵循书法艺术的本体语言和发展规律,以古为师,遵循法度,经过无数次的实践、持久的苦练,才能把功夫练出来。王僧虔《笔意赞》称“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这是主张书者在创作中应重视自我性情表现,但他也清楚认识到性情的表现应建立在功力的基础上,所以他极为重视技法的训练,如他论起对家法的学习“先临《告誓》,次写《黄庭》”。经过长期的技法锤炼,自是“工之尽矣,可擅时名”。说起功力与性情,到底什么是书法的功力呢?言先生告诉我们:

“我们常说一个人的书法‘有功力’,如何解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综合性思维,而不是分析性思维。大家习惯用整体上的感觉来把握事物的本质,以‘大概念’为主。这种难免模糊的思维定式是有优势的,可以更容易避免见木不见林的弊端。但是,这种思维方式也有其弱点,那就是概念不够清晰,而且经常发生游离。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大家在认识书法的时候往往缺少一个稳定、清晰的指标体系了。所以,说到某人书法‘有功力’的时候,我们也许并没有认真想过‘书法的功力’究竟指的是什么?

其一是理解墨色和线条变化意义的能力。墨色和线条变化其实是书法艺术最基本的表现‘工具’。如果不理解墨色和线条变化的意义,仅仅通过临摹而照猫画虎,拘泥于古人的字形而不敢越雷池半步,那么最多只能成为书法的工匠,距离真正的书法艺术形近而意远。

其二是理解书法作品文字内涵的能力。作为书法作品文字内容的诗词歌赋或者名言警句,都是有丰富思想或者情趣意义的。墨色和线条变化必须与书法作品的文字内涵协调一致,墨色和线条的形象必须服务于文字内涵的表达。如果墨色和线条变化与文字内涵相背离,就根本谈不上和谐,因而也就算不上‘美’。

其三是理解‘即时的情绪和审美情趣’特性的能力。艺术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即时的情绪和审美情趣’的变化,有些美好的感觉稍纵即逝,永远不会再回来。一些大师级的书法家,一生的精品没有很多,但是他们凭借为数不多的精品,一样成为大师。‘即时的情绪和审美情趣’对于作品创作相当重要,因为能批量制造出来的东西,艺术性不可能有多高、有多好。

其四是理解表达所需要的最佳工具的能力。为了艺术地表现不同的文字内容、不同的情绪和不同的审美情趣,需要不同的墨色和线条变化,而创造不同的墨色和线条变化需要不同类型、不同特性的笔墨纸砚等工具。理解这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

理解到位不等于操作也能到位。眼高手低之人,有时候想得很好,但是做不出来;或者能做出来,也远远达不到理想的境界。理解力是很必要的,但是仅仅有理解力还是远远不够的。没有对墨色和线条变化的控制能力,没有对‘即时情绪和审美情趣’的控制能力,作品肯定还是粗糙的,做不到精致。”(《抱云堂艺评》)

言先生认为:“当代书法创作更重写意性、精神性。写意精神是中国书法艺术的精髓,也是中国书法的核心价值。中国书法追求诗性,就是‘抒情’‘畅神’,写意,即抒写心意。”写意精神的体现,要依赖于书者丰厚的功力基础,但光靠功力也不行,必须要有书者性情的表达。所谓“学书在法,其妙在人。”那么人的性情,不单单是指人的习性和情感,还有书者的人格气象、才情风度、审美追求、生活态度等综合素养。也就是说,我们在书法学习中要重视技法,但不能片面去重视、孤立的去理解,而是要把“技”进入到“艺”的高度,把“艺”进入到“道”的高度。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被后世公认为书法的极致,可谓是兼有“技”“艺”“道”,这两件作品都是特殊情况下的草稿作品,并非为了创作而创作,都有一种真性情的自然流露,随心所欲的自由而淋漓的书写。由于其功力深厚,虽不以技法表现为能,但也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尤是其深刻的人文精神和丰富的感情表现,让这两件作品成为功力与情性表现皆极为生动的典范。

言先生说:“中国书法是线条的艺术,是作者的情感与精神的抒发,也是时代脉象的彰显。”书法艺术的创作应该是“感人以情”,甚至“感人至深”,有情感才动人,有性格才能形成独特的书风,从而创造性发展。所以说,无性情不成其艺术。刘勰《文心雕龙·体性》开篇即写道:“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他认为有什么样的性情,就会写出什么样风格的文章来,并指出文章写作范围的千变万化以及文章风格的多种多样,全然是由于作者的才、气、学这些主观因素各不相同的缘故,是先天的“情性所铄”与后天的“陶染所凝”的结果。此文论完全可以运用到书法中来,刘熙载在《书概》中也强调了这点:“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也就是说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这个字不是那种出于实用之需的写字,也非任性的乱画涂鸦式的行为表演,而是遵循书法艺术本质及发展规律的书法艺术创作。刘熙载《书概》云:“贤哲之书温醇,骏雄之书沈毅,畸士之书历落,才子之书秀颖。”他所列举四种不同性情的人,其书风自是不同的。这也说明书法不是“小技”而是“大道”,“技”是必备的要素,不可或缺,但不能唯技法至上、是从。在功力的基础上,要注重自身精神境界、思想觉悟、学识修为的提高,这些因素直接影响着书者性情的流露,从而决定书法作品的质量和境界。

言先生强调,“表达性情是艺术创作的基本特征”,“书法艺术创作功力与性情并进”。这就要求书者在书法艺术的道路上要“内外兼修”,既要“外练筋骨皮”,还要“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是技法的训练、功力的锤炼,而“内练一口气”则是自我性情的涵养和综合素养的提高。从而能把书法功力进行灵活运用,提高书法艺术的性情表现力。做到了功性两见、技道交臻,就会不求工而愈工,极尽翰墨之妙,妙在有神采,亦有形质。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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