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胜迹米公祠︱江花

城市的底蕴

一座城市,能吸引五湖四海宾客的,一定有其亮眼的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本自无心落市朝,不妨随处狎渔樵。”文人墨客总是寄情于名山胜水间。武汉的黄鹤楼,据说有千余首咏颂的诗词。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一出,更是引得数代文人登楼试笔,才有了张顒的“崔颢题诗在上头,登临何必更冥搜”,有了李白的“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慨叹。 

由这些历史人物引发的历史掌故,也成为当今之人文景观。  

唐诗里还有一个重要地名襄阳。羊祜、杜预的儒将风采,古隆中对的风云际会,三国鏖战的楼船铁马,抗金、抗元的天崩地坼……太多的历史人物灿若星河,令人生发无限思古之幽情。在作家朱小平眼里,大书家米芾是其中一颗耀眼的星辰。谈及创作《江山胜迹米公祠》缘由,他言:米公“至今仍然光照后人,其人品才识也值得今天的我们仰望星空汲取养分”。

四季更迭,万物轮换。城市在时间的长河里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日积月累发生的。因此,作家苑广阔找空闲时间,骑着“小电驴”,在自己生活的城市“巡城”。在《打量城市》中,他通过细微的变化,去感受城市如何“旧貌换新颜”。

每一座城市,都有其独特的气韵,掩藏在它的历史底蕴和当下的时代景象里,等待我们去发现。(周璐)

朱小平 中国侨联《海内与海外》杂志社主编。北京市政协十二届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特邀委员,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专家组成员。中国作协、北京作协会员。北京市西城区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随笔:《像蜀锦一样绚烂》《多少楼台烟雨中》《听雨楼随笔》《燕台旧墨》;长篇纪实:《谁该向中国忏悔——抗战胜利反思录》《军统内幕》《从军统到保密局》;人物传记:《张大千》《鬼才范曾》《我所知道的顾城》《蒋氏家族全传》(合作);《朱小平诗词》等诗集五部。

江山胜迹米公祠

襄阳籍的唐代大诗人孟浩然有名句曰:“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词意浅浅,却颇令人玩味。履痕能至襄阳,应该是人生一幸事。襄阳的历史厚重文华,斑斓多彩,英姿勃发者车载斗量,唐诗里触目可及的一个重要符号即是襄阳,仅耳熟能详的《唐诗三百首》,就有三十多首与襄阳有关,《全唐诗》里就更多了。羊祜、杜预的儒将风采,古隆中对的风云际会,三国鏖战的楼船铁马,抗金、抗元的天崩地坼……都令人对这座2700年沧桑历史的古城生发无限思古之幽情。还有名扬中国书法史的天才米芾,尊称的米襄阳、米南宫、米元章、襄阳漫士、海岳外史、鹿门居士,指的都是他。古人以郡望、官衔、字号称谓,而绝不会直呼其名。称公者,更非一般人物。我平生履迹,宋四家祭祠除米芾外,惠州苏轼苏公祠和中州苏氏兄弟墓、江西修水黄庭坚黄公祠及墓庐、泉州蔡襄蔡公祠(墓仅路过)均曾拜瞻,唯米公祠尚未仰仪。今能来到襄阳,得入米公祠,实为机缘眷顾。

米公祠是一张名片

米公祠是襄阳不可或缺的地标,米公和他流芳至今的书帖,与大成殿、学业宫、昭明台、仲宣楼……皆为襄阳文脉的标志,更是襄阳不可或缺的符号。这到了襄阳就会强烈地感受到。

到襄阳入住碧波环绕、绿树葱茏的南湖宾馆,步进宾馆大厅,迎面入眼帘可仰见大幅《研山铭》。研山是一块奇石,原为南唐后主李煜所藏,因石中有墨池,故名“研山”。南唐灭国,此石流散为米公所得,“抱眠三日”后,在月朗星稀之下,喜而挥写《研山铭》。惜乎此后流失海外。2002年,知名度极高的《研山铭》出现在拍卖会上。为了让米襄阳遗墨回归故里,襄阳市当即呼吁全市捐资买回《研山铭》,并派出十人竞买团志在必得,一时传为佳话。为防止国宝再度流失,我印象是最终由国家文物局以2999万元人民币收购,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襄阳人的情怀令人感动,就如同《诗经·周南汉·汉广》所咏汉水女神的诗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一纸近千年,情怀何沛然,直似汉水奔流,不可休思。好在米公遗物,终归中华故土,家山何幸,幸何如之。

《研山铭》共三十九字,每字折合76.9万元,在当时创下中国书法拍卖的世界纪录,引起海内外震撼!众目翘首以待之际,随着拍卖槌的起落,更多的人知道了中国有个地方叫襄阳,襄阳有个900年前的大书法家米芾米襄阳,可见字因人显、人因字传的魅力。已故鉴赏家启功先生见到纵横沉峻、跌宕多姿的《研山铭》,喜而赋诗:“羡煞襄阳一枝笔,玲珑八面写秋深”,真是知音风雅,敬意良多。

凝望着“风樯阵马”,想起黄庭坚对米公的评价:“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真是风起壁墙,“沉着痛快”之势扑面而来!《研山铭》的珍贵,还在于今日流传下来的米公书帖,大字很稀见,不外《虹县诗帖》《吴江舟中诗》《湘西诗帖》寥寥数帖而已。每一个来到南湖宾馆的人,都会仰望那“文则清雄绝俗,气则迈往凌云,字则超妙入神”的气势,我看到不止一个人在伫立仰观,这不是襄阳最优雅、最醇厚、最有内涵的一张名片吗?

洁亭·碑刻·宝晋斋

第二天即去瞻拜米公祠。祠与襄阳有名的夫人城隔江相望,穿过临汉门不远即到。先见“米公祠”匾额,是历清道、咸、同、光四朝,文渊阁大学士单懋谦所题,字很好,一望而知就是翰林出身的底子。单懋谦是襄阳人,请他题很得体。只是不知他是否因太平军回乡办团练时所题?匾,其实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信手题写的,时今当下某些题匾是令人诧异莫名的。

手头无《襄阳府志》,头天灯下披阅一些零星资料,犹有未解之处。据说祠始建于元末,原为米家庵,当是米氏家庙。按建祠的惯例,一般建于故居,是否米公旧宅?亦不可考。因襄阳东北即有米家后裔世代居住的米庄镇,已绵延至二十八代了。祠在明代已被毁,明朝是大兴旌表广立祠庙的朝代,被毁的原因也许与李自成义军攻破襄阳城有关?所以,清康熙年间逐渐安定后,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才又重建。历经鼎革沧桑,20世纪80年代已仅存牌楼过厅和宝晋斋等建筑,重新修复是依据米公祠记碑文等史料,增设了一进院,可浏览怪山石、墨池;通过“墨园觅胜”门入二进院,立有洁亭,不由得想到米公是有洁癖的人,他的靴子别人摸了一下,居然要反复刷洗,把靴子都刷破了。这有他的手札为证:“朝靴偶为他人所持,心甚恶之,因屡洗,遂不可穿”,《宋史·米芾传》特意记上一笔:“而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放在晋代,这则刷破靴子的轶事绝对是可入《世说新语》的。米公是高洁孤标之士,生活上也极讲究整洁,我在沉思中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写书法难免手上、衣上沾洒墨迹,米公有“一日不书,便觉思涩”的习性,苏东坡与米芾唱和诗有句云:“元章作书日千纸”,儿子米友仁也说父亲是个勤奋的人,每天都要作书,甚至春节正月初一亦不止。如此日日临池,那该怎样刷洗握笔之手和沾墨之衣呢?

《宋史·米芾传》是官修史书,对米公的洁癖是有曲笔的:“所为谲异,时有可传笑者”,可见官场上道貌岸然者是看不惯米公行止的,如同《唐书·文苑传》,将杜甫与乡村老者聚饮,直斥为“纵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我倒是觉得,以米公襟抱志趣,一定看不惯宦海龌龊,而不如他所钟爱的各种怪石干净吧?米公在无为时,鄙视搜刮民脂的上司,百姓称其为“面老鼠”,常借官厅议事向下级索贿。米公鄙视之,先拜石,说我拜洁石,不拜脏鼠,再换官服去州衙。终惹怒“面老鼠”将米公革职。米公拜石,其实是崇尚清廉,鄙夷贪官。所以,将米公只看成是藏石界的鼻祖,实在是太皮相了。洁亭之寓意,世人知之乎?

踱入三进院,望见四百余岁的银杏古树,苍干参天,蔽日如盖,这是明代遗物吗?如按树龄也许是康熙年间重建时所栽吧?历史的风烟似乎环绕于枝叶之间,见证了米公祠的兴衰,和不断来此凭吊祭拜的冠盖簪缨、纶巾青衫,和无数不知姓名的人们。环绕树下,矗立着五通记事碑,一一数来,计有《重修米公祠碑记》《米南宫志林序》《净明斋记》《米氏宗谱序》《米氏世系序》,正好完整有序地记录了米公祠重建的溯源和米氏一族的传承有序,是很值得谱牒专家研究的宝贵资料。其中米公十六世后裔米万钟所写《米氏宗谱序》,很引起我的注意,米万钟是明代与张瑞图、邢侗、董其昌名列(排名第三)的“善书四大家”之一,落籍宛平,宗谱称脉系为“北宛”。邓拓是很称赞他的,曾写文收在《燕山夜话》里。2010年,翁同龢五世孙翁万戈向北大捐赠明人吴彬《勺园祓禊图》(又名《米氏勺园图》),吴彬是应邀为米氏所绘,为翁同龢在光绪年所购。勺园为名园,爱好园林之盛,米万钟有先祖遗风。我的兴趣当然在两侧的碑廊,这真是一部中国书法缩微史,嵌砌着米氏父子、黄庭坚、蔡襄、赵孟頫等人石刻一百余块,说是珠玑满壁并不为过。其中有四十五块米公碑刻是米氏二十七代后人因祠颓殆尽移藏,在重建时捐献的,更是弥足珍贵。

天上下起了微雨,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婆娑细细,空气中似乎洇蕴着静谧的气息。古人说:“最难风雨故人来”,对米公祠及碑刻而言,我当是喜欢宋四家书帖的迤逦而来一故人,像米公拜石一般来拜观久仰的碑刻。我一向主张,来书法大家的祠观瞻碑刻,应须盘桓数日,潜心指划,才不虚此行。若是走马观花,则必有所憾,而失之交臂。

米公祠里的宝晋斋也引人遐思,其实宝晋斋之名最早出自安徽芜湖无为县城,是米公于崇宁三年(1104年)任无为知军时所建,米公于崇宁五年(1106年)离任,在他逝后,当地人感其清廉,在宝晋斋旧址建祠以祭。所以无为也有个米公祠,祠今仍在,可见人心。但也就是在无为,米公因爱石如痴,“私而忘公”遭告发,导致上级察使杨次公严诘,几有褫职之危。宝晋斋其名说是因米公喜晋代书画,故建斋宝藏。有记载说苏东坡贬谪黄州,米公去拜望,苏劝他书法学晋,故始潜心魏晋,以晋人书帖为宗,并寻晋帖甚多,书斋亦取“宝晋”之名。米公善临名家,几可乱真,故有“集古家”之名。他临王羲之的帖,骗过后世的康熙收藏。苏轼的点拨使米公确有了书道的蝶变。“集古”,曾有人嘲之以贬,清代书法家王文治诗赞:“天姿辕轹未须夸,集古终能自立家”,道出米公的悟道。米公曾摹习唐帖,但并不盲从,也有批评,如评欧阳询是“寒俭无精神”,评虞世南“神宇虽清,而体气疲苶”等等。他评唐代过于遵“法”,所以自己用晋之“韵”来弥之不足,这不乏见地。他又在晋“韵”、唐“法”之后,标新宋“意”,提倡的“意”包括意趣、气骨、精神等,范围颇阔大,命名为宋“意”,不失为一种理论。他的《蜀素帖》《苕溪诗卷》《多景楼帖》等是不是有“意”的气象,那当然是仁智各见了。但米公酷爱晋之书画在当时确乎遐迩闻名。“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米公常载晋人书画扁舟夜月,他自己诗咏“满船书画同明月,十日随花窈窕中”,何其飘逸风雅。当然,“一船书画到襄阳”,襄阳米公祠有宝晋斋,也是其来有自。“米家船”与“沧江虹月”已成为过去写旧体诗常用的典故,米公何其太雅啊!

惺惺相惜见高谊

殿内悬挂的匾额、楹联也是必观的,“颠不可及”“与孟鹿门号两襄阳,书传千古,共苏黄蔡称四巨子,颠压三人”等,是后人对米公斯人与书法、性格的由衷评价,祠里的仰高堂之名应该取“仰之弥高”之意。比如米公的“颠”“痴”之态,常人大有仰高而不可测之感。在米公生前因他爱石成癖,常人惊诧,世称“石痴”,而他天性自然毫无顾忌,《宋稗类抄》等野史笔记广有记叙,流传甚广,绵延至今,这里不再赘引。“米颠”之名在米公生前即已远播,连他自己也甚觉不自在,曾请教苏东坡,苏笑而只答三个字:“吾从众。”其实,米公行事若放在魏晋,不过时尚而已。他也有“画痴”之誉,盖因他对书画的痴迷于斯一往情深。我看见有前辈题字刻碑“米家山水”,是说米公绘画晕染山水,独具一格,被人称为“米氏云山”,这可见他的胸中丘壑,云水胸襟,并非癫狂所表象。所以“颠不可及”的匾额,当然包涵了对米公艺术成就的赞誉与敬仰,仰之弥高,望之弥深,庶之无愧,不得不为之叹服。

至于“颠压三人”,沉吟许久,不晓何所意指?是寓米公行草技压苏东坡、黄庭坚、蔡襄?三人比米公岁数都大,苏比米长十四岁,黄长近十岁,蔡襄更是苏、黄的前辈。但苏、黄二人极欣赏米公,苏轼多次夸赞米公,米公也尊重苏轼。仅举例证苏、米交谊之深厚,苏轼集中赠米公诗多达二十多首,米公也有诗文回报。苏轼等十六位大名头西园雅集,是米公特撰《西园雅集图记》,苏轼四年后往扬州访米公挽手忆旧。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患病,米公多次探望并送“麦门冬饮子”,苏以诗谢。是年八月中秋,苏轼辞世,米公作《苏东坡挽诗》五首,诗以怀谊,歌以当哭,足见“文人相轻”的偏见是何等黯然失色!名相兼古诗文大家的王安石,有苛拗之名,对米公却尊扬倍至,将米公诗书于扇面,可见只有半瓶之醋者才会常戚戚,大师之间永远会惺惺相惜而互相仰慕。《四库全书总目》中评价儒生王应麟是“学问既深,意气自平”,王安石如是,苏、黄如是,米公亦如是。苏、黄二人对米公书法及人物性格的诗文评语,今天读来仍然会感到是发自内心的由衷赞美,旷达之情真是嘘拂而来。苏轼文人字的推到极致,黄庭坚对草书的贡献,与米公由唐人尚法过渡宋人尚意的承先启后的独特地位——即康有为所说的“唐言结构,宋尚意趣”,构成宋代墨意淋漓的数峰并峙,风华绝代而不可逾越。

宋四家中据说“蔡”原列蔡京,因其为奸臣,臭名昭著,故换蔡襄。其实若按前人考证,排序应是蔡襄、苏、黄、米之序。米公似未如苏、黄、蔡襄三人,有立功、立言传之青史。苏、黄、蔡三人,皆忠直敢谏,都有着被小人诋毁,贬谪外放排挤的厄运,但从不改为民兴利的初心,也不改清廉高标守正不阿的仪型。米公虽无立功、立言的事迹,但品行操守与三人一致。

如果米公仅凭技艺夺人,若无品行,也绝不可能流传后世。如蔡京、秦桧直到汪精卫之流,小人多才,书法甚精,但必遭唾弃。米公受后人尊重,不仅是书画诗文,他洁身自好,清廉不取,不同流合污,不媚迎鄙俗,孤标独立,是后人欣赏他之处。宋高宗称赞他的字“沉着痛快,如乘快马,进退裕如,不需鞭勒,无不当人意”,他也并不受宠若惊,只有不咸不淡地回答:“臣书刷字。”相比孟浩然因“不才明主弃”受唐玄宗诘问,而直言见逐,米公比孟浩然是敦厚多了。诚如明人陶宗仪所赞誉米公是“欣然束带,一古君子”(《书史会要》卷七)。《宋史》本传说他:“又不能与世俯仰,故从仕数困”,米公的不从流俗,在官场上是不得升迁的。宋徽宗欣赏他,也不过赐个书画学博士,比汉唐时的“弄臣”地位高些而已。他其实内心崇尚晋唐之风度,向往心灵之解脱,对后世书法影响殊巨,数百年出此巨子,堪称书史之丰碑。米公名列宋四家,当之无愧。其实米公和苏、黄、蔡的面貌各有千秋,就如同米公的存世书帖,“任意纵横”,各有风貌!宋代书法史,若无米公,该是多大的遗憾?

■ 风神容止思何是

游米公祠,忽然想起《世说新语》中的一句话“会心处不必在远”,但脑海里想象不出他的仪容。读史书笔记,我印象中没有他仪容的描述,这很奇怪。在祠中也没有寻见他的画像(这当然指明、清人所绘画像)。他的身材伟岸吗?气度轩昂吗?容止潇洒吗?《宋史·米芾传》很简略,无其容貌具体叙述。我见过清人叶衍兰所绘米公行乐图,白衣黑冠,似坐于石上,只见恬淡之态,似欠潇洒风姿。

叶衍兰是咸丰六年进士,翰林出身,京宦二十余年,做过军机章京。但又是诗人、画家。很有名气。他历三十年之力,绘《清代学者像传》,将清代著名学者绘像达一百七十人。他的孙子是有名的兼书、画、诗于一身的叶恭绰,亦是与祖父此书的合作者。当然,叶衍兰也绘过《历代名人像传》《秦淮八艳图》,十分有名。他据何所本绘的米公像呢?《宋史》本传有几句话描绘米公,虽简略但很传神:“冠服效唐人,风神潇散,音吐清畅,所至人聚观之”,可见米公只要出现在公众场合,人们都会围观,这样迥异于常人的风采气度,怎的一个了得?米公喜着唐服,绝对不是官服,从唐至宋,制度规定平民衣服基本是白色,唐代是“黄白”,宋代是“皂、白衣”。襄阳诗翁孟浩然一生布衣的典仪,白衣飘飘,应是米公所羡吧?所以我忖度叶衍兰画米公着白衣应有所本?米公有时还爱穿大袂宽袖的道衣,有他自己的诗为证:“幕府惯为方外客,风前懒易道家衣”,是与上司宴游之作,可见他的超然于世俗之外的怡然心态。叶衍兰所画他戴黑冠,是道家的吗?不得而知。

襄阳有后人所建怀念孟浩然的孟亭,“千古高风在,襄阳孟浩然”,米公应该去拜过吧?米公祠内也建有洁亭,前后相映,高洁之士心是相通的,要不后人为何将孟、米二人合璧称颂为“诗书两襄阳”呢?

米公是崇尚晋唐风度的,他若生逢魏晋,一定是《世说新语》中大书特书的标志人物。一个飞扬大草和豪迈文辞之士,会是叶衍兰所绘之态吗?单就米公书法之气势,似不是“温文尔雅”所可括之。唐代张怀瓘是书论大家,常以兵器喻人书法之势,排王羲之草书为末位,说他草书“无戈戟铦锐可畏”,评欧阳询“森森焉若武库矛戟”,评王珉是“金剑霜断”,评程邈是“摧锋剑折”,惜乎张怀瓘与米公不同朝代,设想他假若看到米公书帖,将如何比喻?自宋以降称誉米公书法者,苏轼说是“风樯阵马”,黄庭坚喻为“强弩射千里”,刘克庄说是“神游八极,眼空四海”,朱熹赞为“天马脱街,追风逐电”,赵孟頫称为“游龙跃渊,骏马得御”,等等,翻一翻马宗霍的《书林藻鉴》,比比皆是,远胜于张怀瓘的比喻,气魄雄廓多矣!这样的气势怎样画得出?不过古人绘像多为似与不似之间,甚至将前人画像直接取用。比如《韩熙载夜宴图》中的韩熙载像,直接被宋人作为韩愈像流布,大概是韩熙载长髯疏朗,相貌轩昂,人们宁信是韩愈。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纠正,但后世《辞海》仍相沿如旧。历史上流传的苏东坡像,多浓长之髯,其实并非如是。米芾《苏东坡挽诗》云:“方瞳正碧貌如圭”,圭,古帝王、诸侯大臣持玉制礼器,长条形而上尖下方,亦有出土文物为证。可见苏轼脸长显奇,并未有髯。再如近年出土海昏侯墓的铜镜背板上的孔子像,是目前所发现的最早的孔子像,清瘦、长须,与后来朝代的孔子像皆有所不同。其实像与不像一点也不重要,也不必苛责古人。叶衍兰自有胸中所仰的米公形象,米公在人们心中一定有各种各样的神态,我相信在今天,会仍然凝固在襄阳人的心中,会永远飘散在襄阳的烟云山水之间。襄阳市被中国文联、中国书法家协会联合授予“中国书法名城”称号,成为湖北首个、全国第九个“中国书法名城”,从魏晋以来书家辈出,也是其来有自,也必将遗其久远。比邻米公祠的米公小学,书法也成为孩子们的必修课,真是崇文厚教,一脉于斯。但愿襄山高兮,可以滌襟抱;襄水清兮,可以洗笔端。

行拜米公祠,感慨良多,心曲九转,积习不改,成诗咏记,并用襄阳人孟浩然吟咏故里的《与诸子登岘山》诗为韵脚抒慨:

不可及堪昧,癫狂气铄今。

四家常憾缺,千里幸趋临。

雨外穿廊叹,风拂抱树深。

唐衣生笔意,后世寡胸襟。

诗不见佳,仅述仰慕之意。末句是感慨后世的文士还会有米公高洁的胸襟吗?明人王思任的《梅谱序》中说“天下有必传之心,无必传之人,何也?心可以入万世,而人必不肯出百年。试摆列一世之人摘看一世之心,卑者逐无涯,高者命不朽。至百年之外,其人与心,俱血俱土也。荧然一点如火之传薪者,无几也。”王思任即是以“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之句,而受鲁迅欣赏的会稽名士。王思任的语意是说世人不过百年,但却一定有可流传万代的精神;人事代谢,但必将有薪火相传者。我当然相信,“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汉汤汤,江汉浮浮”,襄阳还有众多的名人薪传,江山胜迹,“其人与心,俱血俱土”,像灿烂的天河,群星闪耀,光芒四射,与米公祠交相映照;像波涌不息的汉江,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永远润泽故土,永远波涌天际,汇入万里长江,奔向辽阔的海洋……(朱小平)

堕泪千年唯有碑

西晋名将羊祜在病中向司马炎详陈平吴之策,并举荐杜预接任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羊祜故去第二年,杜预依羊祜遗策平定东吴。

羊祜举荐杜预代替他,真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抉择。杜预也是儒将,是杜甫的远祖,晋室驸马都尉,封为当阳县侯,他与羊祜死后的谥号都是“成”。虽然“身不跨马,射不穿札”,文人气质甚浓,但却足智多谋,于史学历法、机器利造、水利工程无所不通,被誉为“武库”。杜与羊二人有相通之处,杜预自称有“左氏癖”,其著《春秋左氏传集解》,更是流传至今。荐举不误,大业则成。

羊祜志在平复天下,也常怀归隐之心。他曾在军帐中给弟弟写信说:待平定东吴,“当角巾东路,归故里,为容棺之墟。……疏广是吾师也”。角巾是隐士流行的服饰,他的故里是山东泰山,他要学汉代先贤疏广散尽田产,仅留能入土棺椁的墓地。羊祜为官,一直“素心守节,无苟进之志”,“谢恩私门,吾所不取”,他认为“人臣树私则背公”,所以一生“立身清俭,被服率素,禄俸所资,皆以赡给九族,赏赐军士,家无馀财”。但又从不会落井下石,比如他的姻亲夏侯霸降蜀,其家属怕牵连都断绝来往,唯羊祜仍然体恤家属,一如常日。这样的立德之人怎能不受到人们的尊敬呢?

羊祜生前“乐山水”,喜登襄阳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一日登岘山,对同游者叹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高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山也。”陪游部属说:“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闻令望,必与此山俱传。”果然羊祜逝世不久,襄阳父老不忘他镇守荆州十年体恤百姓的功德政绩,于咸宁四年(278年),在他登岘山处,建庙立“晋征南大将军羊公祜之碑”,“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唐诗人元稹写诗:“羊公名渐远,唯有岘山碑”,千年来受到百姓怀念。

羊祜好垂纶游山,并不碍功成青史。唐德宗时,追封古名将六十四人设庙享祭,至宋宣和年间,依唐制仍设庙增至七十二人,皆有“征南大将军南城侯羊祜”!正可见儒将功名风采,流韵绵长。

杜预按羊祜遗策平定了东吴。杜预马上刻两块碑纪功,一块立于岘山,另一块沉于岘山下万山潭底,昭示自己的勋绩,以期永不磨灭。但与杜预的祈愿相反,岘山上和水底的碑均湮没无存。杜甫曾作诗说:“凉忆岘山颠,……吾家碑不昧”,他若知先祖的纪功碑至今不见,恐怕会大失所望。若换成羊祜,依他的风度和谨慎性格(史书说他“嘉谋谠议,皆焚其草,故世莫闻”,可见慎密之极),绝不会生前绞尽脑汁立碑夸耀自己,有那功夫一定会去月夜垂钓享受轻松一刻吧!(朱小平)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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