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一瓣追忆“自我何为”的橘子|残雪《西双版纳的女神》

©Edvard Munch

《西双版纳的女神》实拍图

一瓣追忆自我的橘子

——读残雪小说集《西双版纳的女神》

文|王禄可

龙细毛坐在草丛里,将橘子拿出来慢慢剥开,一瓣一瓣地享用。现在回忆起多年前的这件事,那小女孩焦急的面容便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她是真的觉得他吃了橘子就会死吗?为什么?

残雪《钥匙》

 

先锋作家残雪短篇小说集《西双版纳的女神》收录了残雪近期发表的13篇短篇小说,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如果说,一年前同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少年鼓手》展现出了残雪将神秘主义与热带风情相结合的语言风格与故事主题的尝试,那么《西双版纳的女神》在保留了相似美学追求的基础上,也对之前的文学意象进行了重述与延伸。

自八十年代以来,作家残雪一贯以先锋写作的姿态活跃于文坛,探索个体生命隐秘、凌空的形而上精神世界是其作品的重要意旨。在近些年来的创作中,残雪不断从民工团、赤脚医生、茶农等小人物的生命体验中寻找隐蔽的精神宝藏,并将生活细节通过夸张、变形、隐喻等手段魔幻化地呈现出来。小说《宝藏地带》发生在一个因煤矿枯竭而废弃的北方小城,在“我”重新探访废弃矿井的故事中,作家一步步地将“我”的矿工父母因瓦斯爆炸而亡的创伤往事展现给读者,才让读者发现“我”原来活在家乡败落、父母双亡的阴影中,是一个参透生命的悲哀与有限又尝试自救、尝试重新开始的年轻人。残雪曾在许多小说中写过“煤”这一意象——它深埋地下千年,冰冷坚硬却又可以燃烧,带来温暖却又引发危险。而在这篇小说中,“煤”成为了一种前世遗产:父母因“煤”指向的工业理想燃烧青春乃至生命,而在后工业时代,一个“煤”资源匮乏的时代,年轻一代寻找新的燃料/资源,以获取活下去的精神价值。

《西双版纳的女神》实拍图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死亡教育》中的小女孩拉娅,面临着外祖母即将死去的恐惧。残雪借助初次接触死亡的小女孩的视角,写出她对死亡脱俗的感受:外祖母的死亡并不是天崩地裂的变革,也不是魑魅魍魉的可怖,现实中的死亡来临得平静坦然却又突如其来,似乎真正的恐惧来自于死亡的无法预想、不可捉摸却又必将到来。拉娅“不知道外祖母何时去世”的害怕,与父母面对死亡的镇静与疏离形成对比:这种冰冷的“异化”让我们看到成人的麻木。这种麻木显然在小拉娅的意料之外,同时也是拉娅要面临的情感功课:人如何试图战胜无处遁行的恐惧?小拉娅也要被父母“同化”,以“钝感”来试图战胜恐惧吗?

以“被同化”的姿态面对生命,随波逐流到众人的“秩序”之中,是残雪新作中一个贯穿的主题。残雪将人们身上这种生活在“此刻”而即将进入新秩序时的异己感处理得十分微妙。小说《同类》中,在虚无的荒原中难以忍受饥饿、看不清周遭的“我”,遇到了单薄却极具生命力的“她”。这场极具性别暗喻的相遇,总令人想起《神曲》中引领我们飞升的天使玛丽亚。而在残雪笔下,这个引领的天使并非他者,而更像是自我意识“一体两面”的另外一面:“我”正是通过发现另一面来完成自我审视与自我审判,进而获得了“爱”;因而在小说的最后,“我”收获了荒原的水果,“她”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我”是“她”发现的目标,是“她”选定之人。在“她”的启发下,“我”最终成为了如“她”一般的同类。或者,“她”是“我”灵魂另一个侧面的显形。

《西双版纳的女神》实拍图

小说《钥匙》讲了名为龙细毛的农村年轻人,觉得生活沉闷长途跋涉去曾经富庶、而后随着城市化进程落败的大黑山村做护林员的故事。龙细毛的“异己感”,正在于他纤弱的神经意识到他人都习以为常的农村生活之“沉闷”,农作之“辛苦”。他渴望逃出生活的农村,到大黑山村去做护林员的动机,是此时的他,想起幼年曾在大黑山村中吃下“死亡”橘子的往事——因此,说龙细毛“重返”大黑山村似乎更为合适。当他领到护林员工作室的钥匙,重返大黑山村时,他发现村中的村民对他的行踪十分熟悉。村长同龙细毛都姓“龙”,村民说龙村长每夜都要与华南虎“斗”。他在寻觅护林员的工作室时,进入大黑山村的窑洞,偶遇了那只华南虎,在窑洞中陷入与爹爹对话的梦境——也许这就是村民口中龙村长的“与虎搏斗”。每开一把工作室的锁,龙细毛都是向着天堂更进一步。整篇小说都笼罩在神秘主义的氛围之中,现实世界变化莫测,却仿佛自吃下那瓣橘子开始就成为了一场命中注定。小说《钥匙》就像是重返“失乐园”的一场“故事新编”。

日本汉学家近藤直子曾在《吃苹果的特权》中评价残雪的作品:“与虚无对峙的人得到的奖,苹果,就在他与虚无对峙的那个事本身。他确实活在难于忍受的惶恐与不安中。可是,如果正式真实的结果就是那样的话,除了那样活下去的安慰之外,还会有更大的安慰吗?”感知到活着的惶恐与不安,意识到生活是同虚无的搏斗,或许就是一件“幸事”。残雪《钥匙》中的龙细毛,就是这样一个有“吃苹果的特权”的人:他在与触摸不到的“虎”/虚无的搏斗中逐渐找到通往天堂之“门”。可是他如何获得了这样的“特权”呢?启动龙细毛思考生死的“发动机”,到底是幼年吃下的一瓣橘子,还是庸常辛苦的农村生活,还是在庸常中暗自搏斗的“虎”?小说《钥匙》的驳杂之处在于,残雪将无数生存的答案深埋在龙细毛的生活经历中,以至于无论是人物本人,还是读者,都无法找出真正的那一个;恐怕我们每个人在面对生之有限时,突然想到要探访的存在意义,就在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下,难以触及、无法辨认。

《西双版纳的女神》实拍图

像神经衰弱的龙细毛一样,残雪作品中的人物都有着“虚弱/病”的特点。残雪曾自述道:“‘病’和‘强健’大概也是一对矛盾,病得越深,自我意识越清晰,理智越健全,健全的理智又似乎是为了促进疾病的泛滥。”也许正是如此,残雪的小说总是由那个虚弱的、另侧的声音开始讲述:活在矿产衰竭“雪城”的卢小元,被废弃的人防工程里的阿墨,城市贫民区的金八,荒野中难以生存的金……但也正是他们,一步步被启发走向深邃的灵魂深处,向前突进自己的深层记忆——在他们的记忆深处,都存在着那样一瓣追忆“自我何为”的橘子,成为他们不断辨认、审视着“自我之谜”的动力;或许,吞下辨认自我的橘子,正和他们的虚弱互为因果。

数十年的写作,让《西双版纳的女神》中的小说语言简洁有力,笔调富有智性与诗意。残雪的作品依旧让人困惑、难以进入,却又令人着迷;因为残雪也是独特的:她在分裂的自我之中搏斗。她要切开日常经验的肌理探寻生活之下的灵魂暗流,她要透过现实迷宫与生活寓言向形而上的空中楼阁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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