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为何又独爱他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众人陪贾母坐船到了蓼汀花溆附近,看到破荷叶,黛玉说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他的“留得残荷听雨声”。

黛玉之“心臆才情,原与人别”(第十八回脂批),虽然“不是从读书中得来”(第十八回脂批),但黛玉屋子里“磊着满满的书”、“比那上等的书房还要好”,想必她也涉猎甚广。她的诗“风流别致、诗新、立意新”(李纨评)。她的《葬花吟》、海棠诗、菊花诗,及至后来的《秋窗风雨夕》、《桃花行》,无一不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读来都是情切切、意真真、满口余香的。

李义山,唐朝的“小李杜”之“小李”,是中国那个诗歌黄金年代的文学星空中最璀灿的星辰之一,其诗歌成就勿庸置疑。他的诗缠绵妩媚、深刻隽永,细细地推敲起来,无不令人百般延伸、千般联想,叹为观止。但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黛玉可以不喜欢他,但说最不喜欢就太夸张了,毕竟李义山的诗歌成就和文学地位就摆在那里。

从风月宝鉴正面看,绛珠仙子下凡就是为了用一生的眼泪偿还神瑛侍者前世灌溉之恩,因此,似乎红楼梦中人里没有谁比黛玉把爱情看得更重,而李商隐是众多诗人中最直白表达爱情的人。

他笔下的爱情缠绵悱恻、忠贞隽永一一《锦瑟》里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题》里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里灵犀一点通”;《无题》里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一不是抵达人类心灵最深处、被世人反复咏叹的千古绝句。黛玉说她最不喜欢李义山,从情理上似乎也说不过去。

黛玉最不喜欢李义山,“最”字有违常理,令人难以置信。黛玉最不喜欢李义山,却在他名句佳句迭出的诗歌里,独喜“留得残荷听雨声”,“笔笔不空”(脂批)的作者,显然是在突出“留得残荷听雨声”。而且,黛玉的这一番话是在与宝玉的对话中完成的,原文如下一一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因此,“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定是与文本密切相关的、大有深意的“大关键”。那么,“留得残荷听雨声”有何深意呢?

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一一“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甄英莲”(真应怜),位列副十二钗之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深知拟书底里的”的脂砚斋对她有精辟的分析: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几乎囊括了诸芳中最重要的角色,暗示开卷之第一女子其实既是大观园中的“诸艳之冠”(脂批)的宝玉和诸芳的总寓言,又是对大观园中的宝玉和诸芳命运所下的定语。

“莲”即“荷”,因此,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荷也隐喻了大观园中的所有诸芳。在暗藏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文本中,“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一一大观园,是正统之象征。不管正统之“荷”一一大观园诸芳曾经如何鲜艳娇美,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非正统终将会取正统而代之,而正统之“荷”一一大观园诸芳也终将会成为“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第七十九回)的“残荷”[注1]。

文本和脂批对此多有暗示,如十二钗都是“薄命司”之成员秦可卿魂托凤姐,暗示诸芳的结局一一“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邢夫人承顺贾赦求娶金鸳鸯为妾,鸳鸯嘴上一直不说话,心里却不愿意,后躲到大观园内,遇见平儿。平儿失言,以新姨娘打趣,鸳鸯生气,平儿就将从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与他。鸳鸯红了脸,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脂批指出:“此语已可伤,犹未各自干各自去,后日更有各自之处也,知之乎!”,等等。

文本中,隐指废太子胤礽的秦可卿是正统的象征,也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而“大讽刺”的就是隐指雍正的贾敬,《红楼梦曲》中,“箕裘颓堕皆从敬”,就将家亡的责任完全归咎于贾敬。

作为非正统的象征,贾敬其实也是非正统的“大比托处”。第七十六回,贾母提到贾敬已死两年多了,脂砚斋在此有条看似突兀的批语“不是算贾敬,却是算赦死期也。” 还有一条关于贾赦的脂批,在第三回,“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

以上两条脂批暗示,贾赦是另一个“贾敬”,即扮演类似于雍正的残酷角色,贯穿于荣国府所暗喻的九十年皇家风云。因此,邢夫人承顺贾赦求娶金鸳鸯,金鸳鸯不愿意,贾赦百般威胁,就显得意味深长,因为金鸳鸯肯定是十二钗副册或又副册之一员,即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之一员,而且,金在文本中也隐指清。同样,一代奸雄贾雨村所扮演的四个角色中,就有雍正[注2],贾雨村可以说是文本中的又一个“贾敬”。

当贾雨村等非正统一方得势之时,成为“残荷”的诸芳“更英莲”,喧嚣的“雨声”势头正盛,无情地敲打着破荷叶,让“残荷”雪上加霜。黛玉是雨村的学生,文本如此描述,意在暗示此“雨声”隐指雨村之流。

黛玉说她独喜“留得残荷听雨声”,是在船到“蓼汀花溆”之时。作者如此安排,大有深意,因为“蓼汀花溆”正是确定大观园是正统之象征的关键之所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对清客所拟的“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说“武陵源”“又落实了”,而第六十三回,袭人占得桃花花名签,题的也是“武陵别景”,上有一句的诗“桃红又是一年春”,此句旧诗来自宋朝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文本引用这一句,其实意在上一句“寻得桃源好避秦”。对“秦人旧舍”四个字,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 说避乱之意……”这样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蓼汀花溆”大有深意,包含着“蓼汀花溆”的大观园是作者精心设置的避“秦”之乱的“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

通部书中,有秦可卿之“秦”,但显然避“秦”之乱之“秦”,与秦可卿无关,因为秦可卿之“秦”隐喻胤礽之清,是文本中的正统清,可称之为“正秦”。避“秦”之乱中的“秦”是以贾敬为代表的非正统之清,可称之为“暴秦”。“蓼汀花溆”作为“比托于秦可卿”的“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脂批)一一大观园的一部分,是避“暴秦”之乱的所谓的“武陵源”、“秦人旧舍”,大观园因而就具有正统之意涵[注3]。

同样,“留得残荷听雨声”是由黛玉而不是其他人说出,也不是作者的随手闲笔。秦可卿(胤礽)谥号“密”,而通部书中与“密”关联度最高的莫过于黛玉。黛玉的前身绛珠仙子"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脂砚斋的批语是"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天上的奇珍异果数不胜数,作者独写"蜜青果”,自有其苦心。"蜜青",谐音"密清”。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提及黛玉之母名唤贾敏,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每每如是……”看似闲笔,在“笔笔不空”的文本中,其实是非等闲的有意之笔,林黛玉是“密”之女儿。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见到的秦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黛玉又是秦可卿的一部分,也就是“密”的一部分。“密”具有政治意涵,因此,可称黛玉为“梦政密”。

从林黛玉的口中说出“留得残荷听雨声”,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正是为了暗示曾经“接天无穷碧”的荷叶、“映日别样红”的荷花,变成凌乱不堪的“残荷”,与“冷月葬花魂”的黛玉等一样,就是因为正统与非正统易位的政治悲剧造成的。

第十三回脂批指出:“作者自是笔笔不空”,作为“深知拟书底里”的批者,脂砚斋作批时尚且“亦字字留神之至矣”(脂批),何况你我?!因此,品读《红楼梦》,必须尽可能结合脂批,“细心体贴”每一个细节,否则不是误读文本,就是辜负了天才“字字看来皆是血”的苦心孤诣。

注1、“残荷”不包括“春风桃李结子完,到时谁似一盆兰?”的李纨。李纨另具深意,将有专文详解。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03、104《贾雨村一一一代奸雄,四个角色》

注3、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5《大观园一一正统之象征》 17《既有“花溆”,何必“蓼汀”?》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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