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中国文联终身成就民间文艺家”刘守华:会讲故事的老人,是了不起的国宝

极目新闻记者 夏雨

通讯员 黄丽峰 周村民

对话背景:

9月15日,第十五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颁奖典礼。87岁的湖北民间文化守望者、湖北民间文艺家协会名誉主席、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守华获授“中国文联终身成就民间文艺家”荣誉称号。该荣誉称号旨在表彰为推动中国民间文艺事业发展作出卓越贡献、德高望重的著名文艺家。

极目新闻记者采访刘守华,是在典礼前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的会议室进行的。

面对通往会议室的步梯,这位微微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人,坚持不让任何人搀扶。眼前拾级而上的坚定背影,像在默默示范着何为永不止步的“攀登”。

“我喜爱民间故事,在民间文艺学园地里耕耘常常乐而忘倦。”

一生踏遍千山万水,寻找创造精神财富者的人,也在不断给我们创造着精神财富;

一生听别人讲故事的人,也把关于他和民间文艺的故事讲与我们听。

人物简介:

刘守华,1935年出生于湖北沔阳,1953年进入华中师范学院学习,后留校任教,从事民间文学教学工作,创建了文学院民间文学专业,建立了本科、硕士、博士系统的教育体系,培养了大批民间文学专业人才。数十年来,刘守华坚持民间文学特别是故事学研究。他以中国民间故事为核心,将研究视野扩展到古代文学、宗教文学、现当代文学、民族文学、比较文学等多个领域,为中国民间故事学理论体系的建构作出了奠基性的历史贡献,先后出版了《故事学纲要》《比较故事学》《中国民间故事史》等专著。其中《中国民间故事史》多次再版,三次列入“中华学术外译”项目。他还将个人职业与国家社会责任有机融合,发掘湖北的地方文化,推动地方文化保护、建设和研究,积极参与“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编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等国家文化工程。

“搜集洪湖革命歌谣培养了我早期的兴趣”

记者:您说,“意外获奖,感恩时代。延年益寿,奉献余热。”这项让您沉醉的艺术,是从什么时候缘何开启?

刘守华:我在江汉平原的乡村长大,于抗日烽火中度过童年,从小深受民间歌谣、戏曲、故事和传说的滋养而热爱这一草根艺术。

1950年,我考入位于洪湖新堤镇的沔阳师范学校就读,在校期间,我从钟敬文先生编选的《民间文艺新论集》中,初步获得了关于民间口头文学的启蒙知识。后来,我开始搜集洪湖的民间文学,主要是指民间歌谣,这一过程,培养了我对民间文艺早期的兴趣。

当时洪湖革命歌谣在全国很有影响力,曾被编入中学语文课本。洪湖革命歌谣大都直叙其事,激动人心,我深受感染,《贺龙军》就是代表之作。

“睡到半夜深,门口在过兵,婆婆坐起来,顺着耳朵听。”十几个字勾勒出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富有典型意义的生活小景。“又不要茶水,又不惊百姓,只听脚板响,不听人做声。”小景中,饱经忧患的老人凭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就判明是什么军队了,于是由骇怕转为惊喜,连忙把儿孙唤醒。“伢们不要怕,这是贺龙军,媳妇你起来,门口点个灯,照在大路上,同志好行军!”

我把搜集的部分歌谣寄给北京《说说唱唱》杂志,其中就包括这首《贺龙军》。1952年,我又将创作的散文《洪湖渔民的歌声》投寄《湖北日报》,该文于《湖北日报》国庆特刊上发表,就这样逐渐形成了我投身于民间文学事业的初步意愿。

后来我被母校选送至华中师范学院(后来的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读书的时候,正值1956年党中央号召广大青年学子向科学进军,那年7月1日,我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申请得到组织批准,至此我的专业兴趣和入党誓词就在民间文艺这个方面融合了。

记者:您毕业后留校任教,自编《民间文学》教材,开设民间文学课程,承担“中国民间故事史”“比较故事学”“中国民间故事的类型与传承研究”等诸多国家科研课题。1981年起,您先后担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主席长达20年之久。自踏入民间文艺的大门起,您一直在为民间文学事业贡献力量,步履不停。在工作期间,您一共发表400多篇民间文学的研究论文,今年,您460余万字的著作,10卷本《刘守华故事学文集》出版。用一生坚守初心,您的动力是什么?

刘守华:我总结,个人兴趣,教师职业和社会责任,三者结合使我能够60多年来坚持走到现在。

我曾写过一篇小文讲道:“在这一园地经历风风雨雨,不息耕耘,在这‘三位一体’中就会乐而忘倦,勤奋难息了。可是这‘三位一体’在人群中往往难于圆满实现,我可以说是幸运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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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骄傲的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成立的文艺团体就是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前身),而且推举郭沫若先生为首任会长。我是1958年加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

中国民间文艺事业的发展饱含了中国共产党的文化理念,其中突出的特点就是重视农民农村,尊重农民的历史文化创造。

“如果不是你们去发现,可能他就是一个红苕埋在地里头烂掉了。”

记者:民间文艺从来与农村密不可分。您曾多次深入乡野,追访民间艺人。在担任湖北省民协副主席、主席职务期间,您记录和推介了湖北民间文艺领域极有代表性的“三家三村”(故事家刘德培、刘德芳、孙家香,和伍家沟民间故事村、吕家河民歌村、青林寺谜语村)。在《刘守华故事学文集》第10卷,您提到,数十年学苑耕耘中,同您结成亲切师友情缘的诸多学人中,已有十多位先后离世,他们中有钟敬文、季羡林,也有鄂西农民故事家刘德培、土家族女故事家孙家香。在此卷,您写下了《雪夜送别》以追忆刘德培老人的丧礼。风雪之夜,年近古稀的您同乡民一道“跳丧”送别,通宵未眠。“我从队伍里脱身出来,站在一旁歇气。这时,身着雪白孝服的少妇,立刻走上前来,双膝跪下,并托起一盆热水,请我擦汗。她是刘老的孙媳妇,原来这是土家人在丧礼中感谢每一位跳丧者的传统礼节。我一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当即将她扶起。接着再次挤进跳丧行列之中。”每每读起,都让人难以不落泪。说说这些民间故事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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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华:刘德培出生贫苦,从少年时代起就在湘鄂西十来个县劳碌奔波,从事十多种活路谋生。他在旧中国生活了37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生活了41年,对社会人生有丰富体验。他性格乐观开朗,在艰难困苦中从不唉声叹气,擅长讲喜剧性故事,讲时似乎信口道来,漫不经心,实则设计巧妙,费尽心思,常常穿插着吟诗、联对、猜谜,说唱结合,简直一张嘴就是一台戏。

刘德培的故事后来出了一本书,引起全国很大的关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门进行拜访。他老伴说,“那个老头,如果不是你们去发现,可能他就是一个红苕埋在地里头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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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香不识字,一生没出过远门,她在娘家就喜欢听故事,到婆家又听故事,后来自己讲故事。她有极强的记忆力、丰富的情感和想象,能讲三百多则故事。我们听说她的事后,就带着学生前去访问。当时,78岁的她还在地里劳动,被家人叫回家后连帽子都没取下来,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我们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因为她太高兴了,她平时讲这些东西,常被人说是瞎说,被人看不起,现在省里专家学者专门来听她讲故事,她就一个劲地讲下来了。后来我们发现,她的确是一个很有才能的民间故事家。

很多深藏于民间的故事家,经过我们的调查研究评论,得到全国的关注,政府的优待,发挥他们作为故事家的作用。这算是我对过去这些默默无闻的老百姓做的一点奉献,但最根本的是他们给我们创造了巨大的精神财富,所以我的这些研究成果也是在向他们致敬。

我们学习文学,听到外国有《格林童话》。后来我们进行调查后发现,中国其实有很多会讲故事的老人,我们把这些会讲故事的老人称为国宝。

让更多人看到和《格林童话》并列的中国民间故事

记者:据华中师范大学原副校长黄永林回忆,2002年,67岁的您在湖南湘西山区做民间故事调研时曾遭遇车祸,造成三根肋骨锻炼,一块金属片插入额头的重伤。医生事后告之,如果不是抢救及时,恐怕性命担忧。所有人都为您揪心,可您恢复意识后,问的第一件事,是调研的记录稿是否完好。听到这话,在场的人都流泪了。对您来说,无论何时何地,民间故事都是尤为珍视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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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华:民间故事是人们十分熟悉和喜爱的一种口头语言形式,许多故事伴随人们度过美妙的童年,在他们的心灵上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如果高度地概括,民间故事也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灵魂,一个心灵的窗口。故事里传承了人类的,民族的一些美好的东西,以及文化基因在里头。

伟大的中华民族,在古老深厚的文化沃土上孕育出了丰富多彩的民间故事,上世纪80年代以来,对民间文学进行了一次民间文学普查,其规模之大,不仅在中国空前,也为当今世界罕见。记录成文的故事资料,据不完全统计,已达183万余篇,实际上远远超出此数。这实在是一笔巨大而无比丰富的宝贵民族文化财富。

《刘守华故事学文集》

《盘古斩蟒开天地》《烈山神农》《尧王传舜》《铁拐李三试李时珍》《范丹问佛》《包白菜的姑娘》《鲁班做木鸢》《白水素女(田螺姑娘)》……所以我不光是做研究,写理论文章,也选编了一些民间故事读本,近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并被列入到教育部新编语文教材的指定阅读参考书目,让更多人可以看到和《一千零一夜》《格林童话》并列的经典之作,这是对我们自己文化的传承。

(采访现场图由杨思颖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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