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孔殷是清末、民国年间在省港最活跃的一位大绅商。从社会发展、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江孔殷及其家族都产生了一定影响。后世给了他很多的称号:如太史公、末代翰林、实业家、美食家……但几十年来对江孔殷的历史评价,一直是有失偏颇的,最后甚至只留下“太史蛇羹”“龙虎斗”等名菜的“太史公”了。曾是他女婿的汪希文这么说:“霞公太史是吾粤一位特出的人杰,亦可称‘怪杰’。他交游甚广,不论上、中、下流人物,均能分别与之往还……” 用今天的话说,江孔殷是一位“黑白通吃”的人物,在当时的政坛举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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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孔殷(1864-1952),字少荃,广东南海人。年少时好动,终日如虾之跳动,人称江虾,他索性取“霞”字与“虾”字谐音,以“霞公”为别号。

避居香港时的江孔殷
江孔殷的先世以业茶起家发财,其父江清泉是上海的大茶叶商,绰号江百万。江孔殷只有一个兄弟,早年夭亡,他继承了父亲大笔财产,能够读书考上功名也是因为家道殷实。
他十四岁就在西樵山拜康有为为师,之后康有为在广州创办“万木草堂”的时候,江孔殷仍是他的学生。江孔殷也参加了著名的“公车上书”,不过当年他是无名小卒,所以维新运动失败,他并没有被牵连。
江孔殷年少时读书不很用功,但聪敏过人,诗词歌赋、诗钟对联这种表面学问,他都能来一手,也写得一手很好的八股文,二十多岁在广州文坛中便有“作手”之称。遗憾的是,他连考三次举人都名落孙山,八股作手大失威风,常自问:“难道我的文章不如人吗?要不然,就是命中没有孝廉公这份福气了。”到光绪十九年又是乡试之期,他于是以重金礼聘一个“枪手”,替他入场考试。本是作手,竟然要请枪手,而照理他应该躲起来,不要露面,但自己又觉技痒,又以低廉的代价,替别人入场做枪手。据掌故大家高伯雨查得的资料,这一科中的名人颇不少,大名鼎鼎的康祖诒(有为)获隽,梁士诒之父保三亦中式,江孔殷中了,而他替李翘芬做枪手也中了。江孔殷兴高采烈,大喜过望,立即命笔作一联以自炫云:
作手请枪,要瞒人非为好汉;
阔佬响炮,过得海便是神仙!
“响炮”是科举时代替人当枪手而获中式的术语。江孔殷既是作手却当枪手,既是阔佬(有钱人,他们大都不通文墨),却又能中式,真是足以自豪的。
又经十余年,江孔殷中光绪三十年甲辰科二甲第二十七名进士(汪希文的文章称光绪二十九年,不确),是晚清最后一届科举进士,曾进翰林院,故又被称为江太史。他点了庶吉士,回到广州助两广总督岑春煊办新式学堂,利用贡院旧址辟为两广优级师范(后来改高等师范,又再改广东大学,进而改中山大学),封闭长寿寺,没收寺产以充经费。江孔殷办理此事相当出力,经地方大吏奏请,不必散馆,即授职翰林院编修。后又斥资报捐江苏候补道,但尚未补缺而清朝已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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迨辛亥革命,江孔殷便趁早见风驶舵,首先剪去辫发,附和革命排满。他不过是想做民国官,不意胡汉民接任广东督都之后,对江孔殷一直不甚重视,倘若他有所请托,多为胡汉民所拒。
陈炯明是惠州客籍人,于广州绅士的来龙去脉不甚清楚,眼见江孔殷才气纵横,似乎是能文能武,广州河南同德里的太史第,平常里都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因此陈炯明独能给江孔殷以青眼,于是,陈炯明与江孔殷便深相结纳起来。
袁世凯的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是前清光绪甲午年翰林,江孔殷是光绪甲辰年翰林,在昔时同称为金马玉堂人客,又是广东同乡,前辈与后辈,前清时在北京聚首,自然是颇为亲热,有其传统友谊。

江孔殷因不满胡汉民未能与之合作,无利可图,且窥知陈炯明的心事,未能忘情于广东督都的宝座。据说,乃于某夜特密约陈炯明到他的太史第密谈,江孔殷表示他与梁士诒有旧交,可到北京一行,帮陈炯明除去胡汉民,并由陈炯明接任广东督都。陈炯明听毕,认为正合孤意,乃赠送程仪巨万,作为江孔殷赴北京活动的旅费。
江孔殷向以长于交际,又是老于世故之人,见了袁世凯,自然说得头头是道,袁世凯自然十分高兴,面嘱梁士诒妥为招待。梁士诒当时曾对江孔殷表示,北京政府对于全国各省之决策,必须军民分治,督都只管军政,另设民政长管理民政,谓江孔殷如能使陈炯明确实拥护北京政府,当内定以江孔殷为广东省民政长,江孔殷亦喜不自胜,乃居留北京,静候佳音。
其时宋教仁在沪被刺一案,事态逐渐扩大,北京政府与国民党之间剑拔弩张,东南四省督都相继发出通电,与国会议员相呼应,反对袁世凯对外大借款,声势咄咄逼人。袁世凯恼羞成怒,乃于民国二年夏秋间,先后免去江苏督都程德全、安徽督都柏文蔚、江西督都李烈均、广东督都胡汉民等东南四省督都之职。特任陈炯明为广东督都。不久,李烈均在江西湖口竖起讨袁之旗,汪精卫受黄兴之委托由上海南下,要督促陈炯明在广东独立,加入讨袁阵线。
陈炯明的本心是想靠着袁世凯,做其“南天王”的,此时劝他独立讨袁,当然不是他所乐闻之事。因此汪精卫此行特邀朱执信同往,汪精卫是党中的先进,朱执信又是陈炯明的师尊,素为陈炯明所敬畏,汪、朱两人合力,凭其三寸不烂之舌,一夜之间,卒将陈炯明说服。
陈炯明发出通电讨袁,此时最难堪的是居留在北京的江孔殷了。袁世凯传江孔殷入总统府问话,声色俱厉,连梁士诒也爱莫能助。幸而江孔殷究竟是聪明人,能言善道。他辩道“人人都能生儿子,但不能生儿子的心肝。陈炯明如此反复,是意料所不及,孔殷不谨慎之罪,盖无可辞。”袁世凯尚有怒容,梁士诒代为缓颊,江孔殷乃辞出,就此买棹南归,他的广东民政长之美梦就此破碎,这回是陈炯明拖累江孔殷不浅。

江孔殷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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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辛亥革命成功后,孙中山对江孔殷甚为推崇,为表示对江孔殷的敬重,孙中山与宋庆龄、廖仲恺、何香凝等亲自登门拜访,在江太史第的花园内合影留念。
此说不确。据汪希文说,1917年江孔殷曾托汪精卫为之先容,表示愿意亲踵大元帅府,谒见国父。适朱执信在国父左右,闻言勃然对国父曰:“江虾是广东著名的土豪劣绅,又名‘斯文捞家’,素为士林所不齿。民二(民国二年),江虾代表‘阿烟’(陈炯明绰号‘阿烟’,因‘炯’字与‘烟’字相似,客籍人有不识字者,每唤为‘陈烟明’,当时传为笑柄,陈炯明遂起‘阿烟’之绰号)秘密到北京勾结袁世凯,免展堂都督职。民五(民国五年),我派李朗如返穗游说李登同(福林)与耀汉合作‘屠龙(龙济光)’,而李登同按兵不动,致令吾粤入了桂系军阀陆荣廷之手,当时登同是中了江虾之毒。此人见之无益,绝不可接见。”
经过这一幕,江孔殷终身未见过国父。江孔殷赋性亦颇强项,从此之后,亦不愿再次请见,无形中等于和国父绝了缘。因此说孙中山亲自登门拜访并合影,可说是子虚乌有之事。

江孔殷手书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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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孔殷的后半生由仕途转向商界,颇有建树。不过据江沛扬回忆,江孔殷并不是主动由绅转商,而是迫于无奈:“江虾公在民国初年想过当官,几次活动做广东总督,都没有成功,转而以清高自居,从事商业。”
由于科举与捐纳制度,“绅”与“商”的结合在中国早就存在。考中功名者不能在籍贯地当官,回乡者就成了“绅”。清末,“绅”和 “商”之间的对流在商品经济发达的广东很普遍,江孔殷也是这样走上了由“绅”而“商”的道路。
1915年,江孔殷受聘出任英美烟草公司南中国总代理,与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激烈商战。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是南海人简照南、简玉阶兄弟创办的。江孔殷指南洋烟草是日本人的资本,以入日本籍的简照南出面经营,这在当时日本政府向中国施压,强逼袁世凯签署二十一条,导致全国反日、并抵制日货,无疑是奏效了。结果南洋烟草的生意一落千丈,而英美烟草公司的烟就销路大增。据高伯雨文中说,江孔殷每年有二十万元入息,也有人说不只此数。
据汪希文说:“计霞公每年多则达到五十万元,至少亦有三十余万元,以时期言,当在霞老五十岁至六十岁之间,此可称为霞老一生之黄金时期。”但只看他那种挥金如土的手段,就知他捞到“风生水起,盘满钵满”了。

江孔殷与三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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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希文说江孔殷于1922年携全眷避地香港,1923年得谭祖安(延闿)之函邀,于岁暮由香港携全眷返广州河南同德里“太史第”故居。次年春,好客的江孔殷宴请“春茗”,是日仅备盛筵一桌,以谭祖安坐首席,胡汉民、汪精卫坐第二、三席,孙哲生(孙科)坐第四席,此外还有陈协之(融)、胡毅(毅生)、李登同、李宝祥、汪蛰庵、江叔颖、汪希文等。当时孙科是广州市市长,李宝祥是南海县县长,汪蛰庵是番禺县县长。开筵后,众嘉宾话匣打开,议论风生。谈到科举问题,谭祖安谓:“科举虽然间中有流弊,但由唐、宋、元、明、清以来,历代由科举出身之人才,实在不少。必须有科举,人才乃有出路。主张废科举者,每以科场有舞弊为病,此乃因噎废食”等语。

太史第匾额
江孔殷首先和议曰:“谭公之言,实获我心,请看胡、汪两位之才学,倘科举制度存在,两公必入翰林,也必能继曾、左、胡、李之后,封侯拜相,可以无疑。”
这一顶高帽,果然为胡汉民所接受,答曰:“诚然!我中举人之后,不久便废科举,已断了我的出路。倘科举不废,我未必会入革命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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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孔殷诗词写得好,他作的对联和诗钟,尤擅时名,生平所作的联语不下千首。清末的珠江风月与秦淮齐名,而珠江花艇的那种豪华气派远非秦淮所及。光绪末年,花艇之有名者为“澄芬”“瑞和”,后者在众花艇中尤为巨制。江孔殷为“瑞和”撰写联云:
怕听曲板当筵,流水大江,别有闲情淘不尽;
况对离樽今夜,酒阑灯灺,可无细语慰相思。
还有为东园酒家,江孔殷也撰有联云:
立残杨柳风前,十里鞭丝,流水是车龙是马;
望断琉璃格子,三更灯火,美人如玉剑如虹。
但江孔殷的香烟生意没有一直兴盛下去,不久因为竞争激烈而失败。为了维持庞大家族的开销,江孔殷决定投资办农场。
1930年,江孔殷返居广州,于郊区箩岗洞租得官荒地一千余亩创办江兰斋农场和蜂场,改良水果品种、引进国外良种蜜蜂,得箩岗橙、黑荔枝及黄金蜂蜜等良种,至今享誉于世。他的妾侍蕊馨、五子誉桂、十一女畹征分别在农场任总管、技师等职位,成为名副其实的家族实业。并兴办南岗至箩岗圩的小轨铁路、兴修水利,耗尽资财。直到1938年,广州沦陷,江孔殷举家逃难到香港,江兰斋农场也停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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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江孔殷同在香港的高伯雨说道:“江虾在香港避难时,生活仍然多彩多姿,因为他是大名流,交游满天下,慕虚荣的人都赶着和他相识。有什么庆典、雅集,人们都请他参加,往往把他和张一麐安排在上座,以‘德高望重’论。记得是中国文化协进会有一次不知开什么会议,他应人家之请站起来讲话,讲话的内容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把他的女婿汪希文大骂了一顿,骂汪希文既然要请他去投奔汪精卫,为什么不把你死了的老子搬去南京安葬云云(汪希文的父亲汪兆镛,死于1939年9月11日,他是汪精卫的长兄)。同桌某君低声对我说,江虾骂女婿‘正义凛然’,重庆方面已赠他港币一万元,聊可卒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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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年底,江孔殷回广州的太史第。抗战胜利后,他在广州还是安然无恙,只是年岁已大,又患了偏枯之病,当然没有从前的豪气。1949年以后,江孔殷仍居广州太史第,初时没有人注意到他。1951年佛诞日农历四月初八,于广州六榕寺失足,由是瘫痪,入荔湾区黎铎医院。是年广东土改,南海农民追索“逃亡地主”,至医院强行以箩筐抬返乡里,准备对其进行批斗。江孔殷瞑目不语,一度绝食,历四十一日而终。
1952年3月4日江孔殷去世,在临终前一天,八十八岁的江孔殷留下了四句话:
“今日你是我非,明日你非我是;
是是非非,他日方知。”
这几句很有预言味道的遗言,今天看来,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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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孔殷曾是显赫一时的美食家,他宴客的执着数十年如一日,客可以不请,要是请了则不能随便。款客的菜一定要精细,因此坊间流传不衰的是太史第的家宴,“太史蛇羹”“太史豆腐”“太史及第粥”“太史田鸡”等等,后来由江孔殷的孙女江献珠发扬光大。

江孔殷十三子江誉镠,艺名南海十三郎。
江孔殷之十三子江誉镠(1910-1984),又名江誉球,别字江枫,艺名南海十三郎。早年就读广州河南南武中学,因顽皮闹事而被逐出校。在香港大学习医时,为爱情而中途离港追随女友到上海,适逢“一·二八”事变而不能回港,无法完成学业。

电影《南海十三郎》海报。
他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名驰省港的年轻编剧家,为粤剧红伶薛觉先编写了《心声泪影》,名噪一时。代表作还有《女儿香》《燕归人未还》《李香君》《幽香冷处浓》《璇宫艳史》等。南海十三郎恃才傲物,创作事业如日方中时,却遭逢爱情和事业的打击,生活潦倒,更因神智失常,被送入精神病院。晚年四处流浪,最后1984年在青山医院病逝。他的生平事迹广为流传,最初被杜国威改编成为舞台剧,并在香港主演,由谢君豪饰演。由于这套舞台剧非常受欢迎,所以后来被改编成为电影,由相同的演员担纲演出。后来再改编成为电视剧,于亚洲电视播映,并由林韦辰扮演。
三种不同的影剧对他的生平有不同的演绎,亦带给观众南海十三郎的不同面貌。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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