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六十四:书道如参禅,以悟为贵

释道原《景德传灯录》云:“临济义玄禅师问乐普曰:‘从上来;一人行棒;一人行喝;阿那个亲?’对曰:‘总不亲。’师曰:‘亲处作么生?’普便喝;师便打。”成语“当头棒喝”出自于此,本是说佛教禅师在考验初学佛的人对佛法大意领悟的程度时,往往用棒一击或大喝一声,要对方不假思索地作出反应。强调的是禅理教义只能凭自己纯真的心性本源在实践中揣摩领悟,而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或传授。那么,“悟”于书者而言,有怎样的重要性呢?言先生在《抱云堂艺评》中强调:

“蜕庵太师云:‘书道如参禅,透一关,又一关,以悟为贵。’数十年来,学书体会最深的则是‘悟道’。书须靠‘悟性’之发韧。”(《传统的滋养生命的律动——我的学书历程》)

“感悟经典,感悟生活,感悟时代,感悟社会变革。艺贵参悟,严羽《沧浪诗话》中评说:‘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支撑理想的高度》)

苏轼《黄州寒食诗帖》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吾谓书法亦犹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证于心源,妙于了悟,至其极也,亦非口手可传焉。”书法犹佛法,那么,本是佛家用语的“悟”也就被历代书家用在书法学习上,晚唐高僧释䛒光是最早以“悟”来谈书法的,他在《论书法》中说:“书法犹释氏心印,发于心源,成于了悟,非口手传。”纵观历史上那些成功的书法家,无不一方面是临池苦练,有着“竹榻蒲团不计年”的禅定功夫,另一方面皆有着较高的悟性,“靠‘悟性’之发韧”。唐代的裴儆曾将张旭请到府上向其请教书法,张旭却只要他“倍加工学临写,书道当自悟耳。”张氏之言强调的就是“苦练”和“自悟”。能够自悟者必是善悟之人,在书法的学习上必能通透书理、深解书旨,提高书艺。解缙《春雨杂叙》云:“治之已精,益求其精,一且豁然贯通焉,忘情笔墨之间,不知物我之有问,体会造化而生成之也,而后为能学书之至乐。”这就是自悟后的收获。不能自悟者,往往劳而少功。有人写了一辈子的字,看上去很有功力,却无书法的生机和艺术的气息,陷入期待“磨砖成镜”的怪圈。这就是没有开悟,不会思考。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参悟比技法的学习、技能的掌握更重要。

虞世南《笔髓论》云:“书道之妙,必资于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于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学者心悟于至道,则书契于无为”。虞氏以自身的书法实践告诉我们,书法要达到玄妙的境界,不能执着于感官经验,更重要的在于用心去揣摩领悟。言先生说:“数十年来,学书体会最深的则是‘悟道’”,指出悟的对象是“道”,这个“道”于书法而言,不仅仅是技法,还有其文化性、艺术性、思想性等。他认为“这个‘道’逐步抽象并升华为规律、法则,就是‘形而上’的意义。”(《抱云堂艺思录》)因人的阅历见识、修为涵养有异,在悟的过程中还是有深浅、粗精之别的,如严羽《沧浪诗话》云:“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可以说是存在着“一关又一关”,如萧蜕庵先生说:“书道如参禅,透过一关又一关,以悟为贵”“佛学由解而疑,疑而参,参而悟,不解不会疑,不疑不会参,不参不会悟,不悟不会成,书法然,一切无不然”。

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局部

关于“悟”,佛家有“妙悟”和“顿悟”两说。禅宗的“妙悟”出自《涅盘无名论》中的“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指超越寻常的、特别颖慧的觉悟、悟性。后逐渐被中国的美学理论所吸纳、融化和发展,成为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一个重要范畴,它既是一种美学创造的实践过程,也是一种审美心理过程的描述。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遍观众画,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谓画之道也。”这里的“妙悟”就是指通过感性直观的方式对画中的“妙理”进行体味式的领悟,描述的就是一种审美心理过程。颜真卿与怀素论书法,怀素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颜真卿说:“何如屋漏痕?”怀素起而握公手说:“得之矣!”颜真卿一语破天机,以“屋漏痕”让怀素受到启发,妙悟到雄强而坚韧、丰满而天然的中锋用笔之法,以及书法线条的圆润、浑厚、凝重、沉着、博大之美。书法之道亦是自然之道,怀素的“妙悟”就是从自然中迁想妙得、心领神会得笔法,这就是一种书法美学创造的实践过程,也可以说是“书肇自然”“与天为徒”的一种。

《坛经》云:“明心见性,顿悟成佛”。“顿悟”可以说是一种灵感,一种突然的颖悟、顿然领悟。于书者而言,通过正确的学书途径以迅速、突然地领悟书法要领,从而指导自己的书法创作而获得成就。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二记:“黄山谷绍圣中,谪居涪陵,始见《怀素自叙》于石扬休家。因借之以归,摹临累日,几废寝食。自此顿悟草法,下笔飞动。”黄庭坚在临摹怀素《自叙帖》中顿悟草书,这是师法古人、参究前人笔法的结果。他还从师自然中顿悟得笔法,在《跋唐道人编予草稿》中自称:“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直接取法自然得笔法,多为古代书法大家所重视,除黄庭坚外,还有张旭见公主担夫争道得草书意境、观公孙大娘舞剑而顿悟狂草用笔之道,雷太简闻江声而笔法进,文与可见蛇斗而草书进,等等。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虽有殆谬之嫌,但无不说明书者在为学为艺的过程中必须要“与古为徒,与天为徒”,才会有顿悟的可能。顿悟是一种偶然所得,但这种偶然性却是必然的结果,也就是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如果心存杂念和妄想,用心不专、用功不深,不能专注于书法的学习研究,即使看再多次的争道、舞剑、蛇斗,翻阅再多的古人法帖,也无济于事,也不会顿悟出所谓的笔法来。

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局部

当代书家沈尹默在《书法漫谈》中自称:“二十五岁左右回到杭州,遇见了一个姓陈(陈独秀)的朋友,他第一面和我交谈,开口便这样说:‘我昨天在刘三(刘季平)那里,看见了你一首诗,诗很好,但是字其俗在骨。’我初听了,实在有些刺耳,继而细想一想,他的话很有理由,我是受了黄自元的毒,再沾染上一点仇老(仇洡之)的习气,那时,自己既不善于悬腕,又喜欢用长锋羊毫,更显得拖拖沓沓的不受看。陈姓朋友所说的是药石之言,我非常感激他……”陈独秀一顿棒喝,其尖锐批评如一副清醒剂,让沈尹默倏然醒悟,后发愤异常,一改积习,从而“专注于六朝碑版,兼临晋唐两宋元明清各家精品,兼收并蓄,转益多师,终至脱胎换骨,其书俗气滤尽,风骨挺立,一派生机。练到这个程度,沈尹默才转向他后来借以铸成大家风范的行书。”(沈长庆《沈尹默的书法交游》)从沈陈这段公案中,可见正是陈氏的斥责,方让沈尹默能够醒悟,从而走上书法的光明大道。在当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书坛,更多的是相互抬轿子、吹喇叭、唱赞歌,哪里还会让人有醒悟的机会,更多的是被拍马逢迎之声熏得晕晕乎乎,忘却了本心和担当。

人人都想去妙悟一下、顿悟一把,从而醍醐灌顶、受益匪浅,然妙悟、顿悟对人的天赋和后天的努力,以及客观的环境都有一定的要求,真能做到者廖无几人。所谓“醒悟”,指人在意识上由模糊到清楚,由错误到正确。人人都可以醒悟,也都需要醒悟,但又鲜有人做。在喧嚣浮躁的当下,“物欲得到广泛的解放与倡扬,人往往会开始蔑视崇高,精神的高原就会沉寂、陷落。”(言先生语)一些书者心态浮躁、创作浮华、精神平庸、情感失落、文化缺失、生活粗鄙。面对这样的境况,如果没有“吾日三省吾身”的思考,不进行独立思考、理性分析、明辨是非,不进行醒目、醒脑、醒心,哪里还能进行醒悟?欲醒悟者,或有自省的能力,能够审问自己,认识自己,从而改正自己;或是在别人的叫醒下进行自悟,这就需要别人来“推一推”“喊一喊”,帮助提个醒,而不是一味的点赞、竖大拇指。不管是自省还是被叫醒,只要能够醒悟,对书者都是有益的,可以让人不断反思审视自己的过失,真正的去纠正错误、解决问题,让自己从歧途回到正途,由羊肠小道走向康庄大道,从而修正自我、完善自己,创造出更多妙悟、顿悟的能力和机会,从而突破自我,成就自我。

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局部

陆游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书法的学习也是如此,不能为了书法而书法,还应跳出书法的圈圈,用心来“感悟经典,感悟生活,感悟时代,感悟社会变革”(言先生语),以丰厚对书道的领悟和实践,以期成为一个“阳光下感恩时代,文化中敬畏传统,民生里关爱大众”的人民艺术家。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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