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飞
我从河谷回来,写下百里香这个名字时,正好在离你一百里的地方,一重又一重的桃花杏花梨花苹果花,明里暗里还把我围困在春天的山坡上。花色水泄不通,芬芳的涟漪把阳光荡漾成了一湖春色,深紫浅蓝、微黄淡红。害羞似的叶片,贴在地上,仿佛一只只稚嫩的嘴唇在自言自语,却气若吐兰,说出一朵一朵的悄悄话馨香的口碑,被山风传唱。民间珍藏的草书处方上,百里香的乳名还那样新鲜:地椒。
我在故乡遇见的车前草,已经是民间的一介布衣,一穗穗子实,像一颗颗心,盛满慈悲的露水与虫鸣,在家门口青青,在田野上摇曳。那时叫芣苢的一株青草,穿过了篱笆,在我们的家园里独自长成了一片葳蕤的风景。那时候,也许它还不是一味草药,虽然出身泥土,来自基层,到处能遇见纯真无邪的自己,但谁也不会把它写在毛笔书写的处方里,装订成风雅颂的诗经。
作为一棵饱含文化汁液的草,明显经验不足,缺少煎熬。而不甘寂寞的内心深处,却依然闪烁着翠绿的诗性。经过千里荒芜的江湖,只留下一行碧绿的脚印,在传说的马车前,自在风流。走过许多朝代,不愿再浪迹天涯,便在本草纲目里潜下心来,隐身修炼,与书香结缘,把前世今生绽放成一朵一朵莲花的形状。
苦苣还是一种菜的时候,披着一件青春的翠衫,寄居庄稼中,雨里开花,流不尽的苦涩乳汁,让我荒芜的童年一去不复返。长成一株草的时候,就知道了岁月的荣枯,把卑微的身子贴紧大地,一把把小伞,是留给后世的唯一财富,土里漂泊。当成一味药的时候,性情已经逼近了苦寒,清贫的身世,水火煎熬,舍身济世,用自己的血脉追问别人的病痛有多深。作为一把柴的时候,冬天的风雪就刮了过来,筚路蓝缕的命运,不愿随风飘零时,就把自己燃烧成村庄一株茁壮的炊烟。
蒲公英的一层层叶片,像薄薄的手指,在月光下悄悄展开来,握住一滴滴颤动的露珠,仿佛提着一盏盏灯笼,照亮泥土深处的脚印,循着一声浅浅的虫鸣,抚摸我心头的怀念。生命里绽开的花朵,是黄金的一声沉重叹息,身世卑微,心怀悲悯,多像我那些命运低下的亲人,风一吹,它们清贫的儿女不管飞得多远,内心的梦想,总会落地生根。
童年的旷野上春风浩荡,炊烟弥漫。一朵蒲公英开出一抹思念,那诉说不完的情意,低低的,在庄稼中间独自翠绿,时隐时现,牵扯出遍地青青的乡愁。
艾草没有碧绿的宽大叶包裹晶莹如心的米粒,只有一片乡愁一样的葳蕤、萋萋、婆娑,枝叶灰暗,神色凄楚,暗含幽怨,像一片忧郁的心情,叶尖上颤抖的露珠,是它眼角上浸出的泪滴。这种草,正适合怀念,风吹过时,它起伏的样子,像有个灵魂御草而飞,或归来,轻轻徘徊,激荡起了一层层涟漪。打碎的阳光,遗落一地,充满了浓郁的草药味。
历史的长河中,谁用艾草捻一炷香,点燃,灸治五月的疼痛。
一路上,总会遇到柠条,勾引人目光的,不是它藏在枝叶间的那些尖锐的小刺,而是亮明在阳光下的那些花朵,细小,精巧,哆嗦,妖艳,在夏天的风吹拂下,金黄色一再降低自己尊贵的身世。在路边,和树站在一起,却无意攀援那些风中的高枝,大雨过后,与那些小草亲近在一起,牢牢抓住泥土,在牛羊啮去的枝头上爆发出更多嫩芽,倔强成长,生命蓬勃成一种风景。
回家的路上,总会遇见坍塌的崖壁上,一朵柠条惊世骇俗地悬挂在那里,它的根,仿佛已经深入到大地的骨子里了,一枝一叶跳动着泥土的血脉,命运才显得如此从容,在绝境里演绎着一种葳蕤的绝唱,精致的色泽,使一粒一粒的芬芳,都披带上了黄金甲。
六月的早晨,细雨斜飞,遍地胡麻正在开花,那小小的花朵,像朝天举起的一个个小小的紫色酒杯,如放置在丝绸上的瓷器,精美而高贵,落入其中的细雨滴,都被芬芳酿成了甘醇。那些蜂蝶从花朵上起飞的模样,个个都像喝醉了酒,半天也飞不出我的视线。那些从酒杯中溢出的露滴,滚入泥土,整个山坡也沉醉了,大黄大绿的肤色被风轻轻一吹,就为我和整个村庄变得大红大紫起来了。
匍匐在地的骆驼蓬,总保持一动不动的声色。在茂密的野草丛里,骆驼蓬算是最底层的生活者,它的枝叶单一、弯曲、默默爬行,命运似乎充满了苦涩,但它不哀怨,不随风倾倒,不借助高枝炫耀自己。在干旱制造成的荒漠里,其它草木早就枯萎了,只有骆驼蓬抱紧一身绿,根一直往深处行走,枝叶在地上蔓延,不避烈日,不畏干旱,默默地,为黄土地撑起一寸一寸的绿荫。
作为野草,骆驼蓬有太多的寂寞,荒山野屲是自己创造出来的苍穹。不知不觉的时光,无人知晓它是怎么把碧玉一样莹润的枝叶,一坨一坨布满山坡,星星一样。缓慢的生长,赢得了更长久的春秋,在时光堆积的黄土上,专心作画,画出散漫的云纹,或者无心的涟漪,谁都不怀疑它内心有低低的彩虹,正在横渡一只瓢虫命运里的小劫波。
骆驼蓬也开花,仿佛为自己单调的身世点缀,土里土气的花朵,一点也不惊艳,像在太阳底下晾晒自家陈旧的花布衫,这种没有任何欲望的浑浊色彩,和一条蛇由远及近的外貌混淆不清。粗壮的根和细小的枝叶极不相称,而且裹着一层层黑褐色的薄皮,如一层层锈蚀,有着文物一样的沧桑。活成一具木乃伊的模样,让人惊呼:这需要耗尽多少岁月的乳汁?
一丛一丛的野菊花,把黄土积攒了一年的激情没有忍住,沿着时间里雨水修筑的辽阔广场,全部喷涌出来了,蓝色的忧郁,染上秋天,点燃了深山里的寂寞。仿佛一夜之间,人间的舞台上又拉开了一道岁月的大幕,一丛丛野菊花,突然摒弃了羞涩,从季节深处转出身来,情意款款,坐拥了秋天辽阔的江山,把满腹的心事,晾晒在细小的花瓣上。
蝴蝶不敢轻易沾惹毛茸茸的花蕊,只有亮晶晶的露珠可以守护,山风吹过时,也晓得要轻手轻脚。每一枚枝叶上,都挂着泪水,她那紫色的情绪,越来越忧郁,把狗头蜂也弄得晕头转向,慌里慌张。她们阳光下挤来挤去,挤满了山坡,好像娇弱的身姿无处躲藏,谁多瞅一眼,谁就会惹上无尽的相思。
夜晚和星星没有说完的悄悄话,避过世界的目光,说给阴影里的虫子,一遍又一遍,窸窸窣窣,如泣如诉。雾如纱帐,洇湿了轻微的叹息,黄色的花蕊有一颗面向太阳朝圣的心,我只能观望,不敢轻易采撷,就连那一群盘旋在头顶的小鸟,也害怕染指太深,对满坡流淌的紫色敬而远之,让其独自绽放幽深寂寞。这一年最后的惊魂,野菊花盛开得如此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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