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正视恋爱。牢牢地扎根在现实中，看看恋爱怎么折腾我们、使我们变得多么恶劣、如何把我们好不容易戴上的面具无情地摘掉。」

文｜莱克西
编辑｜楚明
图｜《恋爱的夏天》（除特殊标注外）

1

在甜宠剧和仙侠剧当道的荧屏上，真的愿意沉下来讲一讲爱情，探讨伴侣之间人性纠葛的剧总是会被寄托更多的期待。

这一点上，网络剧《恋爱的夏天》基本上满足了观众如此朴实的愿望。在影评人谭飞看来，这是一部「被剧名耽误的宝藏剧」。

之所以宝藏，是因为这部剧没有陷入甜宠剧那种你侬我侬、原地踏步的套路里，也突破了以往电视剧中男女主人公单调的情爱纠葛，而是用轻盈的方式让人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爱情世界——爱不止是甜，爱很复杂，参与爱的人也如此，没有一百分的爱情，也没有完美的恋人。

一开始，它就向男女主人公抛出了一个恋爱关系中很犀利的问题：谈恋爱的时候，到底能不能见前任？女主角夏天坚定地拒绝，而男主角许则豪犹豫了许久。这部剧就这样以「前任」为铺垫，展开了一系列针对亲密关系的讨论。

在《恋爱的夏天》弹幕和豆瓣讨论区里就有很多年轻人的共鸣和真实的情感困惑——

「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感情就变了？」原来夏天和许则豪可以在海洋馆闹一天，走到第五年的时候，夏天多提一嘴去看海豚，忙于工作的男友就觉得「烦不烦啊」。

「付出和回报必然是不对等的吗？」这几乎是所有情感关系中最严峻的拷问。夏天曾经是在恋爱中不断付出的一方，为了当时的男友许则豪，放弃过自己最想参与的设计比赛。分手后，她才看明白「在感情里边，爱得更多的那一方，就会更痛苦」。

「遗憾是爱情的最大公约数吗？」许则豪是在失去夏天多年之后，才想起了夏天的好。他也是在分手多年之后才得知二人分手的时候，夏天父亲意外去世，而自己一无所知，还一直漠视她的脆弱，这无疑是令人心痛和悲愤的。

爱情剧里，光有「甜」注定会翻车。《恋爱的夏天》将困惑和疑问细密交织在一起，让观众们有机会去理解每个人的性格和人生，才有了更深刻的自我认知和成长。

故事围绕夏天和现男友、前男友展开

《恋爱的夏天》翻拍自韩剧《恋爱的发现》。2014年，16集韩剧《恋爱的发现》在KBS电视台开播。

那是最早一部打破观众们「公主梦」的韩国都市剧作之一。创作《恋爱的发现》之前，编剧郑贤贞以爱情系列剧《需要浪漫》成名，因为剧中的人物性格大胆刚烈，被称为韩版《欲望都市》。在郑贤贞看来，电视剧中的「纯情」太不现实，以至观众们无法感同身受。同时，观众们对浪漫的感受力发生了变化，对《我的女孩》《浪漫满屋》这样「灰姑娘式的电视剧」已经看腻了。

事实证明，郑贤贞的判断是对的。一经播出，《恋爱的发现》成为KBS电视台唯一一部入选2014年韩国十大电视剧排行榜的影片，当年播出后，很快被观众们视作圭臬，也被称作「恋爱教科书」。

以往，国产翻拍剧鲜少能保留原剧作的灵魂和故事内核，难以获得平起平坐的口碑，好评堪堪。

《恋爱的夏天》是个例外。其中很大的一个优势，要归功于拍摄形式的保留。原作里呈现了很多男女主角手持互拍的画面，《恋爱的夏天》延续了这种「打破第四堵墙」的方式。夏天和许则豪的心里话可以不向彼此诉说，但可以像个老朋友一样讲给观众们听。这在国产电视剧市场上颇为罕见，也算得上是一次颇显成效的形式创新。

更重要的一点是，《恋爱的夏天》试图呈现爱情的复杂。有观众看后这样评论：「《恋爱的夏天》是在简简单单地叙述爱情这件小事。不是童话里的那种爱情，而是真正的，可以在现实中找到的爱情。」剧作的导演蒋继正这样概括：「没有绝对的伟大，也没有绝对的渺小。」在《恋爱的夏天》中，亲密关系里容易被忽略的、幽微的问题与困惑，仍然在真实地上演着。观众是流动的，而困惑则是永恒的。

夏天

2

《恋爱的夏天》里几个主角比现在大部分浪漫电视剧主人公都更加率真甚至是顽劣，但不遭人厌。

男主角许则豪的扮演者秦俊杰这样描述《恋爱的夏天》：「其实很难有一部像《恋夏》这样的恋爱观，每个人都不是完美伴侣，都在爱情里或多或少有一些瑕疵，但就是因为每一个不完美才显得更加真实。」

第一次拿到前几集剧本的时候，秦俊杰和团队都一致拒绝了这次演出，后来多看了几集，才接受了演出。起初拒绝的原因是觉得整个剧「三观不正」——剧集的开始，是一个典型的旧情人偶遇重逢故事。女主角夏天是个家装设计师，她和现男友关辛正处在一段稳定坚实的关系中，对方体贴温柔、谦逊善良，堪称满分。

但是，夏天和相恋过五年的前男友许则豪偶然重逢，二人又因为工作而牵绊在一起，频频相见。过往五年的恋爱往事重现，尘封久已的愤怒、悸动和留恋也开始雀跃。一边是彼此深刻了解、相恋五年的初恋，一边是温暖体贴、处处忍让的现任。问题和矛盾就在艰难摇摆的过程里慢慢显现。

公允地讲，这正是《恋爱的夏天》展露出来的难得一面：剧中，几个刚刚而立的年轻人都不同程度地展现了他们在恋爱过程中或许心机、或许腹黑的一面。

夏天妈妈吴韵是个情感专家，她就拿夏天当例子，讲了一个「爱情面具人」理论——心动了不主动表白、错了不主动道歉、想念了不主动联系，撒谎撒娇，发动朋友打配合，牢牢把握住主动权。

剧中，观众们可以发现，夏天的变化体现在她经历过初恋后，就养成了自己的心机和套路。

她掌握了许多「哄骗」男友的技巧，并通过这些套路试图在亲密关系中保持权力的上风。每次男友关辛看到她和许则豪一起工作、外出，都会生闷气。觉察异样之后，夏天就会主动示好，撒娇演戏掉眼泪。关辛看到她梨花带雨，立刻心软，冰释前嫌。她马上又露出狡黠一笑，如此以退为进、屡试不爽。

误解在亲密关系中频频发生，避免误解的出现是维系关系的本能。夏天隐瞒了许多必定会令男友不悦的事实：宿醉后在前男友家过夜、故意隐瞒客户是自己前男友。可一旦选择了谎言和隐瞒，这些初衷和善意就少了几分真诚。有观众对夏天的做法极其反感，认为夏天置身于道德洼地中，甚至评论「她是坏到不行的那种女人，明明知道这样不对那样不合适，还要仗着现任更喜欢自己就为所欲为」。

事实上，剧中的另外几个人也各有心思。许则豪和夏天重逢后，他把办公地挪进了夏天的工作室，把她的画像留在自己笔记本上，又多次表白心意，向夏天细数了许多回忆。他对夏天的恋恋不忘溢于言表，也丝毫不顾及她已有伴侣，随时会陷入尴尬的道德两难中。

即便关辛看起来是体贴入微的一百分男友，在亲密关系里，他也不是个完美的圣人。

他很纠结，知晓鹿希就是自己在福利院一起长大的妹妹，尽管夏天频频误解他们二人的关系，却从不解释。他会为了鹿希，而推掉和夏天的约会。

对夏天的保护欲和占有欲，也慢慢发展成了「打败」许则豪的胜负欲。他是这样剖白的：「我不想放手，也不能放手，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战争，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裁判，没有人会押我这边，但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赢。」有观众认为，关辛就是这样做着最温暖的事，眼神里的目光和心里的想法却是凶狠而坚定。他只是为了输赢，而非真的为了爱情。

关辛和夏天

导演于中中的眼里，年轻人的每一种恋爱观，都代表着一种恋爱方式。夏天不够有决断，许则豪有些贪心不知珍惜，而关辛又太过博爱。亲密关系中，双方都难免有缺陷，没有缺陷的恋爱值得庆幸，但不完美才是常态。

这也正是《恋爱的夏天》所呈现出来的都市爱情图鉴：不止有甜腻和乖戾，温情和动心，还有幽微的人性和欲望，这则是更加动人的。正如夏天说的那样：「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百分之百的恋人，好一时坏一时才是常态吧。」

3

2014年，韩剧《恋爱的发现》播出之后，很多观众都向夏天投来了恶毒的谩骂，「渣女」「混蛋」这样的称呼不绝于耳，而且，这些称呼大都来自女性观众。

几年过后，在海岸另一边，这样的批判再一次不留情面地上演了。许多观众在弹幕里将夏天的犹豫不决简单地形容为「心机女」，把许则豪对初恋的留恋视作「没出息」，也对关辛「中央空调」一般处处送温暖的做法感到不忿。

往前翻20年，国产电视剧曾塑造过一批鲜活、复杂的角色，面对这些角色，观众们很难用「渣女」「渣男」这样的称呼来给他们下个定论。

《粉红女郎》里的万人迷就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美和欲望。她总想引人注意，波浪卷发，烈焰红唇，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早期被很多观众称为「现代妲己」。她谈恋爱有很强的目的性，她就想嫁给有钱人。她袒露着自己的欲望和渴求，也不乏恋爱语录来标榜自己性感、强大。但观众们喜欢万人迷，觉得她率真、不世故，她拜金，却并不让人讨厌。

《粉红女郎》中的「万人迷」

海岩的电视剧中也有更复杂的角色。《玉观音》中的女主角是年轻女警安心。安心在云南小镇实习期间，背着丈夫张铁军和当地年轻人毛杰恋爱，后来还怀上了对方的孩子。安心和毛杰坦承自己已经嫁为人妇的事实，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在一场缉毒行动中，安心发现毛杰也是毒贩，但毛杰父母替儿子顶罪，并且死在了这次缉毒行动，安心的丈夫则因此被毛杰枪杀。为了摆脱这些连环噩梦，安心不得不带着她和毛杰的孩子来到北京，隐姓埋名生活，从而认识了后来的丈夫杨瑞。

安心已然是国产剧中最不堪的女性角色了，她走到哪里，流言和指摘就随她流向哪里。杨瑞胸无大志，没正经工作，基本上靠吃软饭活着。在追求安心时，杨瑞身边还有一个有钱又强势的女朋友钟宁。

但这样两个极不讨喜的主人公，他们的爱情又是极其动人和深刻的。安心为了救被冤入狱的杨瑞，卖掉了家乡的老宅。最后，两人还要面对毛杰的追杀。

轻巧的批判和辱骂非常容易，困难的是该如何正视一段恋爱关系。有一些爱能让人飘飘然，更加爱这个世界。可并不是单纯让人幸福的恋爱才是真正的恋爱。恋爱也是一种关系，不可能一味地幸福，是会受伤、会绝望的。

作家叶三曾这样评论安心和杨瑞之间的关系：「好的爱情不是两人抱在一起沉沦，而是共同成长，共同面对真实的生活，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并为之付出代价，从而拓宽生命的深度和广度。安心和杨瑞的爱情之所以动人，正是由于其不完美。」

安心和杨瑞 图源电视剧《玉观音》

随着工业糖精越来越盛行，甜宠爱情剧一度在荧幕中占据主流，磕CP、发糖似乎重新定义了爱情。

世界越来越新鲜，电视剧中的感情观却越来越单一、生命力也越来越弱。自然的欲望和悸动被抹杀、正常的需求和渴望被视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情感的专一、身体的纯洁」，是越来越多非黑即白的单调角色。女主角永远傻白甜、白幼瘦，男主角永远霸道威猛又纯情体贴。而一旦和他们相左，就一定是十恶不赦、不择手段的反派、坏人。这简直是一个「恋爱的乌托邦」。

但这种单调的甜蜜和美好是最易碎的。编剧郑贤贞曾在《恋爱的发现》创作笔记中写道：「我们该正视恋爱。牢牢地扎根在现实中，看看恋爱怎么折腾我们、使我们变得多么恶劣、如何把我们好不容易戴上的面具无情地摘掉。」

基于此，《恋爱的夏天》如今出现在内地爱情剧市场中，在立意上算是一种进步，它给近几年的国产剧撕开了一个口子，树立了几个有点瑕疵、有点毛边儿、不够完美的角色，他们各怀鬼胎的样子其实是最真实的。

有观众能够从中获得真实感，觉得几个主角「把自己窸窸窣窣的内心世界剖开、晾晒」。这是因为他们坦荡荡地展露着自己的欲望和心机，也展露着自己的不完美。他们会贪恋现任的温柔、会怀念前任的激情，也会各自隐藏秘密。心动和摇摆都是真实的，困扰和迟疑也是真实的。

4

在整部《恋爱的夏天》中，夏天的母亲吴韵也具有一定的开创性，她不是传统意义上肯为孩子任劳任怨的母亲，她有自己热爱的写作工作，会跟女儿要房租和水电费，也是夏天最好的朋友，她们一起探讨着爱情中的得失和自我成长。

在吴韵的感情关系里，她自己经历过一场受伤颇深的婚姻，她的丈夫不仅背叛了她，还跟情人一起出了车祸，撒手人寰。

她本来对爱情不抱希望和幻想，但后来在好友健民的多次追求之下，才发现自己需要向前走一步。大结局的时候，夏天陪着妈妈吴韵一起去祭奠了亡夫。她说出了自己将要再婚的消息，并不打算靠着原来的夫妻情分度过余生。

在回来的路上，夏天开玩笑说自己一次婚都没结，妈妈却要结第二次了。吴韵对夏天说了这样一番话：「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是我自己的选择呀，该结束的时候就得结束，对于结束的男人不用感到抱歉，不用什么恋恋不舍，没有这个义务。你爸跟我结了婚，生了你，缘分算够深了吧，可是到时候了，所有都结束了。」

吴韵和女儿夏天

每个人都可以在《恋爱的夏天》中找到自己在情感关系里的影子。归根结底，《恋爱的夏天》是正视自己和对方的欲望，深切地经历伤痛，彻底看到自己的恶劣，然后再次燃烧热情站起来的人物们的成长故事。

夏天的成长也适用于很多观众。她曾在和前任的感情中经受了一系列委屈和疑惑，又在此后的岁月里，逐渐找回自我和自信。刚开始，她需要男友时时刻刻的陪伴和关怀，会在电话亭里歇斯底里、半夜三更跑到前男友工作室门口敲门怒喊，到后来，她有了自己热爱的工作、有了要发展的工作室，并不会因为依附一个人而觉得幸福，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许诺。她现在坚信的是，要先保有自己，才能享受爱情，这也是现在年轻人最渴求的爱情观。

故事的大结局，夏天下定了决心，和关辛分手。两个人互诉衷肠的时候，关辛表示自己后来已经是在和许则豪还有夏天赌气，如今分手，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以后，夏天对妈妈说觉得自己对关辛太残忍，吴韵说了这样的话：「你不要总担心自己做恶人，那总想做好人的，才容易变成最大的恶人。」

对每个人来说，接受一段亲密关系的不完美，承认自己是个不完美的恋人，也意味着接纳一个更完整的个体。

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曾坚定地认为爱情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宽容和超脱。」

基于这些理解，近几年，腾讯视频推出了多部像《恋爱的夏天》这样情节细腻的剧作。豆瓣评分高达8.0的都市女性悬疑剧《摩天大楼》就触及到女主人公钟美宝身上的多个命题：有原生家庭、有女性友谊、有悬疑，话题性丰富，立意也往前走了一步。

另外一部都市女性题材剧集《爱很美味》也是一次新鲜的尝试，它在浪漫、戏谑的气息里塑造起真实女性生活图像：创业的艰辛、职场的压迫以及感情生活的波折。也恰恰就是这些真实的经历，让几位女主角变成活生生的个体。对观众来说，这也是一面照耀他们生活的镜子——或许不够完美、或许有点鸡飞狗跳，但诚实地面对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在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也互相伤害。爱是永恒的冲动和不朽的欲望。爱是勇敢和争取，还有危险悸动的心、燃烧的嫉妒和爆发的愤怒，甚至爱情的背后还隐藏着自私及执拗。爱是艰难的。爱是需要终身学习的。

正如剧中鹿希的扮演者李佳洁在剧目结束后，写给观众的话：「这世间总是有很多问题是永远无解的，当中的一大半都关于爱。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学习如何『爱』。人类的设定好像就是这样，在爱里永远都会犯错，大错小错，复杂交织，谁能在爱里永远完美啊，爱不是精心设计的完美，爱更像自由意志的沉沦，那就祝愿我们难得沉沦，难得敢爱。」

夏天和许则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