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师翻译讲堂|关于文学翻译

编辑朋友来信,催我写一点文字,谈谈翻译,没有命题,想说什么,尽可以随便。这就有点儿散漫,不知从何说起。既谈翻译,或许应当有些理论,但我于翻译,大体上是个实践者,理论不多。比如,偶尔有人问到翻译,我的回答不过是,第一,译对,第二,译好。对,是理解,好,是表达。似乎简单,可惜说了等于没说,因为何谓之“对”,何谓之“好”,无法定于一尊。你认为对的,我认为不对,你认为好的,我认为不好,看客唇枪舌剑,译者荷笔彷徨,不知何去何从。

但文章必须得写,只有扯点闲篇儿。

翻译就其事功,本是件无法完成的任务(mission impossible),文学翻译尤其如此。一个“信”字,就难倒了无数人。正好比现在时兴的“模仿秀”,雅的有人模仿,俗的也有人模仿,即使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看客知道,那仍然不过是模仿而已,并非本尊佛驾临,所以西方才有“翻译即叛逆”一说。此言一出,实在是两下里方便,读者可以发难,译者也能够防身。试想,译者已经自承叛逆,这不忠不信的罪过,不追究也罢了,没准儿还能倒打一耙,如博尔赫斯言道,那是作者对译本的不忠。

幸运的是,那些伟大的学人、作家、诗人等等,其文字自有“抗逆性”,他们太丰富,在翻译过程中,即使折损十之三五,留下的东西,仍然能让人如入宝山,不致空手而归。如果认真,不妨看原文,或者多找几个译本对照了看,互为补充,逼近圆满。至于其他,比如流行小说,信与不信,倒也无须计较。本来可以不读,读它只为破闷,且能省点脑筋,读得明白,就明白了读,读得糊涂,就糊涂了读。如今时代,毕竟聪明人多,难得遇上糊涂的。

清代袁枚在《续诗品》中有“老手颓唐,才人胆大”一句。撇开本来的意思,或许可以用来形容文学翻译的两种风格。前者拘谨,以作者为中心,字斟句酌;后者放诞,以自我为中心,放笔直干。前者求“信”,但有时不免呆板,衰颓;后者近“雅”,但有时失之乖悖,错讹。好的翻译,或许就在二者之间,对原文只是一个不即不离,即则无我,离则欺人。

如此又说回翻译理论。对于理论,谁也不能轻视,从玄奘大师到尤金·奈达,从文本批评到文化比较,都是学问。但这翻译理论,常常需要先有些翻译上的实践,回头再看,才能心领神会。

翻译一事,是手艺,还是艺术。如是前者,只需多做,自然熟能生巧。如是后者,其间的诀窍,恐怕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因其缥缈,迹近于无。倘必须分出青红皂白,不妨说,手艺人做出的,是手艺,艺术家做出的,是艺术。

常常听人批评译者,叹惜今人不如前人。其实,就对外语的学习与掌握,以及翻译工具的多元和便捷而言,今人的条件远胜于前人。前人的优势,在于母语精纯,又能专心。当然,天才不在此列,天才不论今古,即使“各领风骚数百年”,剖分一下,也能照应前三百年,后二百年。

风格的译出是最难的。原作庄严,还他庄严,原作凝重,还他凝重,原作质朴,还他质朴,原作俚俗,还他俚俗。比如,日本文学的翻译,我仍然以为周作人、钱稻孙和王以铸是最好的,不是花团锦簇的好,而是字里行间的质朴、凄婉、蕴藉,最得日本文学的风致。不过,与朋友聊天时,我也曾说过,译作是译者的风格,这当然是说其一点,不及其余。

翻译是件个人的事,靠人多,集体智慧,恐怕没用。“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一人有一人的才、学、识,也就一人有一人的风格。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译者捧一本厚厚的原著,犹如赵子龙入长坂坡,面对曹军八十三万人马,七进七出,杀到性起时,总有逞才之处,见出个人的风格。

原作与译本,毕竟隔了一层,损失在所难免。关键是译者明白,哪些可以损失,哪些不能损失。英国的弗吉尼亚·吴尔夫,美国的E.B.怀特,其文字,都很绵密,前者是女子感性中的细腻,后者是男人理性上的周全。吴尔夫还多了意识流,随意联想,出口成章。他们的文章,句子都有些长结构繁复。

我一向不喜欢长句子,而且认为,不能一眼看明白的译文,不是好译文,所以,不屈不挠地删繁就简,以短量长,只在句与句的关系上,作些照应,求得保存绵密的特点。古人的文章,句子都短,并没有因此就一律的粗疏或急促,仍然想长江大河,就长江大河,想小桥流水,就小桥流水。

话说至此,依然“卑之无甚高论”,试将这句古人云译成现代语,可能译对,可能译好?或许,倒是应该旁人用这话来责我,“卑之,无甚高论。”——整点儿实际的,别净忽悠。

(以上摘自“名著名译英汉对照读本”《一间自己的房间》翻译谈)

来源:商务印书馆英语编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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