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海”地望辨

  “翰海”亦作“瀚海”,两汉时为匈奴辖地,最早见于《史记》。汉武帝元狩四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奉命出兵代郡,与匈奴左贤王部接战。《史记·匈奴传》云:“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亦云:“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关于“翰海”的地望,历代文献记载多有不同,学术界对此一直存在争议,迄今未有定论。

  湖海说

  汉唐之际,“翰海”一词泛指位于漠北高原的某处大型水体。如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云:“如淳曰:‘翰海,北海名。’”《魏书·蠕蠕传》云:“随水草畜牧,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进一步阐述此说:“案崔浩云:‘北海名,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又引郭义恭《广志》云:“在沙漠北。”徐坚《初学记》亦云:“按北海,大海之别有瀚海。瀚海之南,小水名海者则有渤鞮海、伊连海、私渠海。”

  一些学者认为“翰海”即今俄罗斯境内的贝加尔湖。此说可追溯至唐初,如慧琳《一切经音义》在注解“瀚海”时引《括地志》云:“小海名也,在流沙大碛西北,同罗、突屈西北数百里来,南去长安五千三百里。秦筑长城经此海南,东西长亘匈奴。中有数河水流入此海,独逻河、悉陵河、金河等并流入焉。”郭沫若《中国史稿地图集》赞同此说,他在“西汉与匈奴战争图”中,将贝加尔湖标注为“瀚海”,并将霍去病的进军路线绘至湖边。日本学者内田吟风《〈史记·匈奴传〉笺注》亦认为“翰海,似为贝加尔湖”。而张志坤《汉代匈奴之北海考辨》则反对此说,他分析了汉军的行进路线、沿途气候条件以及军需供给等问题,指出无论从军事还是战略角度来看,霍去病都不可能抵达贝加尔湖。

  也有学者认为“翰海”指今蒙古高原东部的呼伦湖、贝尔湖。钱穆《国史大纲》赞同此说,他在“汉匈奴对峙形势图”中,将贝尔池作为霍去病的进军目标,又将狼居胥山与姑衍山标注在贝尔池西南。田久川《翰海考辨》反对此说,他认为今呼伦湖、贝尔湖同《史记》所载“出代、右北平千余里”相去甚远,中间还有大兴安岭阻隔,而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的达来诺尔湖则与文献记载更为相符。李树辉《瀚海新考——兼论〈辞源〉、〈辞海〉相关词条的释义》认为,霍去病于元狩二年和四年两度出击匈奴,均是向西北进军。所以“翰海”不可能是今呼伦湖、贝尔湖,应是今天山北麓吉木萨尔县以西至乌苏县一带的湖泊沼泽。对此,刘振刚《霍去病所到翰海考索》指出,李文将霍去病出击浑邪王与攻破左贤王的路线混为一谈。故而“翰海”地望不可能在今天山北麓,只能在蒙古高原东北部。

  山地说

  蒙元时期,“翰海”一词开始指代阿尔泰山与杭爱山之间的广袤山地。如元代刘郁《西使记》云:“自和林出兀孙中,西北行二百余里,地渐高。入站,经瀚海,地极高寒,虽暑酷,雪不消,山石皆松文。”又云:“今之所谓瀚海者,即古金山也。”王恽《玉堂嘉话》则云:“瀚海,今杭爱。”清代李文田《元朝秘史注》进一步解释道:“本纪曰:‘太阳罕至自按台,营于沆海山。’今案按台即阿尔泰山之对音,今谓之杭爱山者也……杭爱二字又即古来瀚海二字之对音。”

  岑仲勉《自汉至唐漠北几个地名之考定》力主此说,他系统梳理了蒙元时期各类文献中关于“翰海”语义的注解,重点分析了“杭海答班”“沆海山”“杭海岭”以及“康孩”等地理概念同“翰海”之间的关系,认为“翰海之为山而非海矣”,实为阿尔泰山支脉杭爱山的不同音译。柴剑虹《“瀚海”辨》在此基础上,分析了维吾尔语汇中“hang h?藜li”和“hang hiro”等词义的发展演变,认为“翰海”在古突厥语中的本义应是指高山峻岭中的险隘深谷,当地居民称之为“杭海”。霍去病率军抵达此处时误以隘为山,由此变成了专有名词传之后世。胡和温都尔《翰海是何之名》亦赞同此说,他指出《史记》原文有“登临翰海”之语,其中的“登”字在文理上证明了“翰海”是山非海,即指今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附近的杭爱山。

  王廷德《“翰海”考辨》《“翰海”是湖不是山》反对此说,他认为支持“山地说”的学者简单地将“登”字作为立论依据,忽视了“临”字的重要性,而后者正说明“翰海”应在低处,是湖不是山。关于“翰海”为杭爱山音译的观点,他认为古突厥语同今日的维吾尔语相隔日久,语言变化不小,以今证古的可靠性不足。并且古突厥文中的杭爱山称为“?觟tükün”或“ütükün”,汉文译作“于都斤山”或“乌德犍山”,并无“hang h?藜li”或“hang hiro”的说法。杭爱山之称产生于南宋以后,是蒙古语的音译,与古突厥语和匈奴语无关。日本学者海野一隆《释汉代的翰海》将霍去病封禅同帝王封禅相比拟,认为狼居胥山相当于泰山,姑衍山相当于梁父山,“翰海”是山上俯瞰到的地方。如果“翰海”是杭爱山,则不能俯瞰而须仰望。如果是山间峡谷,则没有必要记录在重要的封禅仪式中。而“翰海”的本义根据蒙古语“khangai”一词判断,应为“水草丰美的高原土地”。

  沙漠说

  明清以降,“翰海”一词成为沙漠的专称。而时人并不详其地理方位,各家注解也不尽相同。其一,“西域沙漠说”。如明代陈诚《西域番国志》云:“鲁陈城,古之柳中县地,在火州之东,去哈密约千余里。其间经大川,沙碛茫然,无有水草……夷人谓之瀚海。”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亦云:“瀚海,在柳陈城东北,皆沙碛。”其二,“蒙古沙漠说”。如清代《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云:“(瀚海)在苏尼特之北,喀尔喀之南,其西接伊利界。”齐召南《汉书考证》亦云:“按翰海《北史》作瀚海,即大漠之别名,沙碛四际无涯,故谓之海。”

  多数学者支持“蒙古沙漠说”。如傅乐成《中国通史》在“漠北之战作战经过示意图”中,将狼居胥山与姑衍山标注在蒙古沙漠附近。并且他认为霍去病所到之狼居胥山,“当在今外蒙古瀚海沙漠以北”。林剑鸣《秦汉史》虽然也赞同“翰海”为蒙古沙漠的观点,但他认为“翰海”的地理位置应在今内蒙古自治区苏尼特旗以北。王子今《“瀚海”名实:草原丝绸之路的地理条件》通过梳理历代文献中有关“翰海”语义的论述,尝试将“西域沙漠说”与“蒙古沙漠说”相融合,指出《史记》《汉书》中所载的“翰海”,实际上是形容我国西北部与北边的草原荒漠地貌。

  部分学者注意到了“西域沙漠说”与“蒙古沙漠说”之间内涵转变的历史过程。如安介生《“瀚海”新论——历史时期对蒙古荒漠地区认知进程研究》认为,明代因为受到蒙古族南下侵袭的影响,与外蒙古形成了地域上的阻绝,由此对于漠北的认知出现了十分显著的倒退。其中在“瀚海”的认知问题上发生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转变,即将西域“瀚海”解释为沙漠。而清代由于在大漠南北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统一,故而重新推进了时人对于蒙古沙漠的认知。刘子凡《重塑“瀚海”——唐代瀚海军的设立与古代“瀚海”内涵的转变》申述此说,他指出唐代将北庭瀚海军简称“瀚海”,造就了一个有别于漠北“瀚海”的西域“瀚海”。明代学者不明就里,以此比附。清代学者更是将此讹误推广演化,与漠北“瀚海”嫁接,形成了“瀚海”内涵由湖泊向沙漠的转变。

  综上所述,由于不同文献记载之间存在的差异,学者们对于“翰海”地望仍是争议不断、众说纷纭。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翰海”在历史时期始终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边疆地理概念。无论是“湖海说”“山地说”还是“沙漠说”,实际上均代表了时人对域外地理景观的想象与认知。笔者认为,汉唐之际的“北海说”应更为接近《史记》所载“翰海”的本义,但其具体位置仍有赖于日后考古资料的进一步发掘和验证。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 作者:方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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