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原汲县狮豹头公社羊湾大队党支部书记郭文焕

岁月如流水，从不停留，却总是难以洗去刻骨铭心的记忆。转眼间，我离开狮豹头山区已经40多年，狮豹头山区羊湾洞工程竣工也已经47年，我特意来到当年的施工现场，抚摸着《凿洞改河造田碑记》的石碑，眼前闪过一张张熟悉的人物脸庞，耳边仿佛响起当年锤钎叮当的凿洞声响……

太行山是英雄的山，无数山区儿女为了祖国的解放事业和建设事业，不畏流血拼命，谱写了一曲曲英雄赞歌。其中就有这样一位杰出的传奇人物——郭文焕。

“咱流血拼命，不就是图个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郭文焕同志是原汲县狮豹头公社羊湾大队党支部书记。我们最初相识时，他已年近花甲，瘦瘦高高，精气神十足。老郭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老游击队员。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他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常常深夜下山到敌占区，神出鬼没地摸哨卡、掀铁路；写标语、贴传单，鼓舞群众对敌作斗争，吓得敌人心惊胆寒。新中国成立后，老郭经群众推举、狮豹头公社党委任命，担任羊湾大队党支部书记。时代变了、身份变了，但是他对党和人民无限忠诚、不畏艰险、敢打敢拼的秉性没有变。我与老郭的交往中，强烈感受到他是一个党性强、有担当、一心为群众办实事的人。特别是20世纪70年代，在凿洞筑坝改河造田工程中，他顶着风险和压力，自始至终冲锋在前、勇挑重担。在一系列治山治水、改变狮豹头山区面貌的宏伟事业中，作出了突出贡献。

1972年的一天，我来到羊湾大队五道沟造田工地，看到两鬓斑白的郭文焕，正和群众干得热火朝天，我挽起袖子也加入到运土造地的劳动中。五道沟是一处乱石滚滚、杂草丛生的荒山沟，老郭打算带领群众大干一冬一春，造出几十亩地，再引来红卫干渠水，就能变成自流灌溉田。这个办法科学巧妙，我十分钦佩山区人民的智慧。 

当晚我住在老郭家。他家所在的沙滩村是羊湾大队一个自然村。老郭向我介绍：羊湾大队有李沿沟、仙女塔、寺沟、银山、天井沟、羊湾、沙滩七个小自然村，共四百来口人，由于都是山岗薄地，千百年来，种粮都是靠天收。群众吃粮要靠国家统销，花钱靠国家接济。作为狮豹头公社党委书记，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思考如何尽快解决群众吃粮难问题。

夜里我和老郭挤在一张床上。老郭聊起当年他夜闯敌占区与蒋匪军战斗的险恶经历：狮豹头地区游击队长傅世魁带领郭文焕、李俊普、李明全、刘文志、刘吾观、机枪手郭乃合等十几个精干队员趁月色下山，潜入敌占区王彦士屯村，秘密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五更时分，队长傅世魁带领小游击队员李俊普到街上巡逻，突然发现街上几个人影正悄悄靠近，忙大喝一声“谁？哪一部分？口令！”没想到对方突然开枪，队长被密集的弹雨击中，当场壮烈牺牲。肯定是村里的汉奸告密引来了敌人。李俊普年龄虽小，但机智勇敢，见此情景，一面向敌人开枪还击，一面扭头往回跑，大喊“有敌人！”郭文焕与李明全迎出来，拿枪向敌人还击，掩护李俊普往回撤。三人会合后，撤回到驻地的院子，一起用石磙顶住了大门。郭文焕带领全体队员撤到一个两层土楼中，号召大家化悲痛为力量，为队长报仇。郭文焕提醒大家：利用窗口射击歼敌，注意节约子弹，近处的用手榴弹，远处的用枪打。他们居高临下打退了敌人数次进攻。从五更打到傍晌午，突然邻村八里庄方向由远及近响起了阵阵枪声，他机智地冲敌人高喊：“八路军大部队来了，你们被包围了！”敌人吓得再也无心恋战，丢下几具尸体，仓皇逃跑。郭文焕指挥大家趁机迅速撤离，安全返回狮豹头根据地。大家都钦佩老郭在战斗中沉着冷静有胆量、机智勇敢不怕死，送他个绰号“郭大胆”。

老郭最后说：“当年为啥流血拼命，还不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我听得热血沸腾，今天的和平环境是老区人民流血拼命换来的，暗下决心：一定要向老区人民学习，不怕艰难困苦、流血牺牲，尽快改变山区落后面貌，让群众过上好日子。

说起造地，我问老郭：“沧河在羊湾的拐弯处那一大片河滩，白白浪费太可惜，能不能把羊湾河滩造成地？”

“对呀”，老郭忽地坐起来，“我也在琢磨这事儿哩。沧河流到李沿沟村，叫棋盘山给拦住了，往西南拐一个大弯，然后往南再往东又往北流到棋盘山另一侧，等于转了一个大圈儿。俺村里老辈人就有梦想：要是把棋盘山钻个洞，把河取直了，腾出河滩，不就能造出好几百亩地来？到那时，还愁吃不上大白馍？”

“好主意！”我忙和老郭披衣起床，踏着月光来到棋盘山下的河滩里来回探查，现场合计从哪里打洞、在哪儿修坝，咋样垫地，越说越兴奋，一直转悠到鸡叫天明，也不觉得困乏。

第二天，羊湾大队党支部召开党员群众代表会，讨论凿洞筑坝改河造田方案，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咱多少代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之后，我把这个方案提交到公社党委，大家讨论研究认为，方案符合客观实际，是一个具有可行性的蓝图。

“让乱石滚滚沧河滩变成米粮川”

1973年10月16日，狮豹头公社召开棋盘山凿洞工程开工誓师大会，公社干部、各村干部及全体施工人员齐聚会场，望着会场上“叫河水让路，向沧河要粮”的大标语群情激昂，翘首等待开工的炮声。突然，远处公路上一路烟尘，疾驰来一辆吉普车。我和两位副书记及郭文焕迎上前去，见车上下来一位县领导，我赶忙把羊湾凿洞筑坝改河造田的施工计划做了简要汇报。

县领导放低声音对我说：“像你们找水、修渠、打旱井，一点一滴从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做起，就很不错嘛。如今你一个万把人的小公社要搞这么大的工程，就是县里也不一定能干成。要是半途而废，岂不是劳民伤财？我不同意你们这样做！”

领导上车走了。我理解他替我担心的好意。我问他仨人：“咋办？”

老郭说：“吴书记，山洞在俺地盘上，只要你支持，俺大队自己干！”

我被“郭大胆”敢于担当的气魄所感动，果断表态道：“支持，全力支持！”

老郭拍着胸脯说：“吴书记，恁的心思俺明白：‘让乱石滚滚沧河滩变成米粮川’。请放心，只要有公社支持，就能造出一沟好地，俺一定要拿下这块‘大肥肉’！”

棋盘山打洞工程如期开工。老郭带领羊湾大队60多名青壮劳力同时从两侧打导洞。经过几个月的昼夜奋战，毅力和汗水换来胜利的喜悦。1974年3月14日，老郭在电话里激动地给我报喜：“两米高两米宽的导洞打透了!”喜讯传遍全公社，大家都称赞郭文焕“是个敢吃大肥肉的‘郭大胆’”。

公社党委研究决定：乘胜追击，加强领导，增加人员，集中物力财力，决战扩洞工程，千方百计也要确保在来年汛期前，完成扩洞任务。在县委主要领导的支持下，我们在全公社抽调最精壮劳力,组建了三支突击队：民兵突击队、青年突击队、“三八”突击队。每个队180人，分三个连，每连60人，分三个排，共540人，八小时一换班，昼夜不停三班倒，从两头同时往中间掘进。同时把公社的卫生室、广播站、电影队、财务室、伙房等后勤保障组都搬到工地，一场大规模的凿洞攻坚战拉开序幕。

施工全靠人工抡锤打钎，清运碎石全靠平车拉。我们在工地安上了大喇叭，播放革命歌曲和样板戏选段，定期公布施工进度，及时表扬先进、鞭策后进。全工地掀起了连与连、排与排、组与组以及个人之间比学赶帮超的竞赛高潮。

老郭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但在工地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大家劝他动动嘴指挥就行了，力气活让年轻人干。可他不听，经常累得气喘吁吁。

青年洞施工最紧张期间，老郭的大儿子郭强正在里峪村小学教书。受父亲影响，郭强给公社党委写了封自荐信。我记得信的大意是：父亲年事已高，身为村里的带头人，面对如此高强度的劳动，恐怕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作为儿子，我非常体谅老父亲早日打通山洞的心情，因此我请求组织上：批准我暂时离开教学岗位，到工程一线和父亲一起征战棋盘山，打通羊湾洞，造出米粮川。不获全胜，决不罢休！

公社党委同意了郭强的请求。郭强来到工地后，苦活累活抢着干，急难险重冲在前，成了施工大军中的一员虎将。后来郭强担任青年突击队指挥长，更是艰苦奋战拼命干，直至棋盘山凿洞成功和完成河滩造地工程，才回到学校继续教书。

在扩洞最艰难的日子,人人都疲惫不堪。有一天，我把郭文焕、闫玉礼叫到一起说:越是劳累越容易出安全问题,要劳逸结合，确保休息时间；活重,饿得快,要想办法把伙食搞好。官不爱兵,说话没人听!各队都检查一下,有伤员病号,必须从工地上撤下来,去医院诊治……饱带干粮晴带伞,咱们要考虑周全,制订安全生产的制度，比如，每个突击队都要配备三名安全员，24小时在施工现场进行安全巡视。

我接着说：“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多施工人员，咱们整天用血肉之躯和钢钎、铁锤、炸药、雷管等这些危险物打交道,万一咱们有个三长两短，工程可咋办？得有个应对办法。”

我的话把俩人吓一跳：“吴书记，干得好好的，咋说起丧气话来了?”

我告诉他俩：“我说的是实话,咱们没经验，缺技术，又没有机械设备，干的又是从来没有干过的事，随时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我想，咱三个人是开凿羊湾洞的关键人物，直接关系到工程成败。谁也没有挂免死牌，为了保证工程能进行到底,咱们是不是订个口头协定,或叫生死协议？假如咱仨人中有一个人不在了，另外两个人要接着干。就是只剩下一个人还活着，也不能让群众失望。我给你俩表个态：要是哪一天我壮烈了，你俩负责把我埋在洞口对面的山头上，就是我死了，我也要看着你们把山洞打通，把地造出来，让群众早一天吃上白馍。如果你两个有人牺牲了，我会给你们开追悼会，让山里老百姓记住你们的名字!”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们三个共产党员，六只布满老茧的手有力搭在了一起。

经过一年零九个月的艰苦奋战，主洞长162米、高8米，西洞口宽40米、东洞口宽20米、东西落差10米，可通过1800个流量的山洞终于竣工了。我们再接再厉，在腾出的羊湾河滩上造田500多亩，同时修配套水渠，实现自流灌溉。新造的地年产粮食达到50多万斤。现在，羊湾村四十岁以下的人都说，俺是吃着凿洞改河造田地里的粮食长大的。

“为子孙后代造福的工程，容不得半点马虎”

老郭是一位优秀的大队支书，只要上级部署的工作，都能争先恐后地干，每一项工程都能高标准、高质量完成。我记得经常组织其他大队支书向老郭学习，学习羊湾大队争先夺冠争一流的经验。老郭党性强，敢作敢当，遇见困难敢上，遇见矛盾不避让。在他看来，群众利益大于天，大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要尽职尽责认真做好。

老郭干工程爱“较真”，丁是丁，卯是卯，绝不允许将就马虎。他带领羊湾大队参加全公社大会战，无论是造田、修渠、架桥等工程，都要求把质量放在首位。

有一次在检查工程质量时，发现一处坝灰浆不饱满，砌缝不规整，他担心影响堤坝的牢固度，当即叫来施工人员，要他们全部扒掉重新施工。有人说，修补一下就行了，何必全部重来？老郭生气地冲上去，把刚垒的石坝掀翻了。严厉批评道：平常我咋要求的？“下地基、深硬宽，防止洪水把岸掀；垒石岸多用头、灰浆饱满要记住。”难道你们都忘了？“咱们的工程事关百年大计，是为子孙后代造福，容不得半点马虎！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将就就搞工程，将来洪水冲毁堤坝，咱们就是历史的罪人！”大家被说得心服口服，此后工程再也没出现过质量问题。老郭这“一扒”，扒出了工程的高标准，竖起来高质量标杆。

老郭还是善于从施工实践中总结经验的土专家，归纳出来的工程质量口诀，就像教科书具有指导性。如，修盘山渠的标准：三面硬，六边净，上面盖盖合住缝……老郭带领羊湾村群众干的所有工程，在全公社工程质量评比中都是第一。因此，当时狮豹头流传有这种说法：山岭村的干劲，沙掌村的速度、羊湾村的质量。

和老郭相处期间，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党性原则强，干板直正，两袖清风。他干工作是排头兵，做群众工作也是一把好手。群众夸他：冬天是大家的“羊皮袄”，炎夏是大家的“小蒲扇”。

他把群众的利益挂心上，对群众特别是困难群众关心备至。每逢年节，他都会翻山爬坡走遍每个自然村，看望慰问五保户、军烈属和困难户，遇上困难及时解决，把党的关怀和温暖送到了他们的心坎上。羊湾村五保户李永祥虽然腿脚残疾，但不畏艰苦，每天拄着棍子给生产队放羊，将队里的羊当做自己的孩子用心照料，琢磨了一套“放羊经”，在他的精心管护下，羊群数量不断扩大，每年都会繁殖新增一二百只，队里卖掉一百多只，不仅为集体增加了收入，群众还能分到羊肉吃，而且能得到分红，群众都很感激他，把他当做大功臣。老郭对于这位热爱集体贡献杰出的五保户关怀备至，像对待自己的老人一样，嘘寒问暖地看望照顾他。时至今日，我还记得老郭为这位放羊老汉办丧事的情景：出殡那天，现场挤满了来悼念的群众，老郭主持完隆重的追悼会，和大队干部及党员们一起用平车拉着棺木，为这位平民功臣送上最后一程。

老郭家教很严，他经常教育孩子们：你们作为老党员、老游击队员的后代，思想上要“听党话、跟党走”；工作上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关键时刻一定要冲得上、顶得住、打得赢！二儿子郭胜1973年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成为解放军某坦克师的一员。5年后他带着部队的好作风退伍返乡，投身到改变家乡面貌的宏伟事业中。由于他能力突出品行兼优，被推选担任了羊湾村党支部书记。老郭的子女后来都在各自岗位上做出了优异成绩。

老郭身患重病期间，心里还记挂着怎样让优良传统传续下去，让后代子孙记住羊湾凿洞筑坝改河造田的艰辛，记住山区人民这段不畏艰苦的奋斗历史。他亲自起草反复修改《凿洞改河造田碑记》，又拖着病体和村上石匠一起刻在棋盘山的峭壁上。如今，这块《凿洞改河造田碑记》已名扬全国，多次被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焦点访谈》报道，成为艰苦奋斗教育的经典教材。

岁月流逝,郭文焕同志虽已过世多年，但他那种“敢于担当、不畏艰险、勇挑重担、争当一流”的干事精神，令人难忘，值得我一辈子学习。

（吴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