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良:母亲的缝纫机

去年夏天的那个凌晨,历尽疾病的折磨,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兄妹几人含泪整理母亲的遗物,窗台前的那台油漆斑驳的“标准”牌缝纫机映入我的眼帘,我的思绪不由地回到了60年前,“哒哒哒、哒哒哒……”的机器声仿佛又在耳旁响起……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骑着他心爱的“大金鹿”,辗转100多里地,将母亲娶进了家门。我们四个兄弟姊妹的陆续降生,让原本贫寒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远在县城上班的父亲,工作繁忙,很少顾家,微薄的工资勉强供给日常开销,生活的重担几乎全落在母亲的身上,她既要赡养我们年迈的奶奶,抚育我们四个兄妹,还要摆弄地里的庄稼。

母亲坚韧倔强,对生活的苦累,总是一人默默承受。每逢春节,别人家孩子穿着新澄澄的衣服放鞭炮,而我们却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在玩耍,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了让我们能穿得好一点,曾经多少个日夜,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为我们缝补衣裳。手指几次被扎出血,但她吮吮手指,继续做活。平日里她省吃俭用,拮据生活,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愣是从手指缝里攒下150元钱,让父亲托人买回一台“标准”牌缝纫机。

那个秋天,是母亲最兴奋的日子。她围着缝纫机,上下左右地端详了起来。棕色的支架,橘黄色的台面,黑油油的机体,铮亮的机头和机轮……在姐姐们的一再催促下,母亲按照说明书的步骤,认真地安好皮带和机针,仔细地将引线从机针眼中穿过。大姐和二姐急着要上去试一下,“熊孩子,快别动,小心让它‘咬’着!”喜悦中的母亲,一边厉声呵斥着两姐妹,一边忍不住将脚放到了机器踏板上。

为了尽快掌握缝纫机操作技术,母亲带上干粮,跟着镇上的杨裁缝学起了缝纫手艺。不到一个礼拜的功夫,母亲学艺归来,她白天到地里干活,晚间苦练缝纫技术,不长时间,便能熟练使用机器了。

进了腊月门,是母亲最为繁忙的时候,一边忙着置办年货,一边规划给我们做新衣。远在四川的三姑妈,得知我们家买了缝纫机,将一批布料邮寄过来,算是新年的礼物了。染洗布料、裁样修剪、穿针引线、上机缝纫、缝合锁边、熨烫整平……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们的新衣服便大功告成。由于是母亲第一次做的衣服,大家迫不及待地试穿起来,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哎呀,我的衣服怎么这么大!”看着二姐又肥又大的衣服,大家哄堂大笑,母亲忍俊不禁地说:“傻闺女,你穿错啦,那是你姐姐的衣服。”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将新衣服整齐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上方,生怕衣服压出褶子来。初一早早醒来,穿好新衣,跟着大人出去拜年问好,每到一家,左邻右舍都夸我们的新衣服漂亮,看着我们高兴的样子,母亲幸福地笑了。从此以后,“哒哒哒、哒哒哒……”的机器声,成为我童年必不可少的“音乐”。

母亲是位“热心肠”。自从学会缝纫技术后,除了我们全家的衣服,邻村二姑妈家6个孩子的衣服她也全包揽,特别是村里条件差的人家,有需要做衣服的,她都高兴地接过活来,提前动手,早晚忙活,有时候能忙到夜里很晚,生怕耽误人家穿。

1985年,那年我8岁。父亲身份符合“农转非”条件,母亲和我们4个兄弟姊妹由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告别了故乡,来到向往已久的城区生活。搬家的那天,母亲一再叮嘱父亲,落下别的东西不要紧,可千万要保护好她的“宝贝”。

母亲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初到县城,家里各方面开销比以往增多,父亲一人的工资还要供给我们4人上学,生活条件愈加紧张。倔强的母亲找了一份又苦又累的工作,努力地挣钱,就想让我们穿得好一点,别叫县城的孩子看不起初来乍到的农村娃。母亲督促父亲找来一些画报、杂志等刊物,从图片人员衣着上找到一些灵感,仔细揣摩服装款式和做工。伴随着“哒哒哒、哒哒哒.……”的机器声,来到县城第一个春节的第一身衣服,母亲给我们做好了,无论从款式还是面料方面,确实比以前的漂亮了许多,有种别样风格。特别是我的那身灰格子西服装格外引人注目,小孩子家穿西服,在八十年代是不多见的!对这身衣服,母亲下的功夫可是最大。

我记得,邻家小胖曾经穿过这样的小西服,母亲便陪着笑脸向人家借过来。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仔细地揣摩着……

做西装和我们传统衣服不一样,工艺上较为复杂,翻领、外兜、衣角等都要区别于中式服装。后来,在母亲的“安排”下,父亲又给我买来领带和西服衬领,妥妥地把我打扮成了一个“小洋人”。邻居们看到后,都夸母亲是个“巧媳妇”。看着我和哥哥姐姐们欢愉的样子,母亲脸上堆满幸福的笑容。正月里,大姐和二姐倡议拍个全家福。大家穿着新衣服,心里又激动又幸福,进了县城“蓝天”照相馆。照相师傅“咔嚓”按下快门,定格下这个幸福美好的瞬间。

时光如流,岁月如梭。随着我国改革开放持续深入和社会经济繁荣发展,人民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服装工业体系逐渐成熟,色彩斑斓、款式多样的服装在各大商场销售,网络直销以快捷的方式将各类服装快递到普通百姓家,传统的手工艺受到强烈冲击,裁缝店、缝纫机、锁边机等店面和设备慢慢地淡出人们的视野。每逢春节前,大姐和二姐都会习惯性地将买好的衣服,包括给老人买的衣服送给母亲过目,母亲便一个劲地夸奖衣服漂亮,却也总会默默地走到机器前,给机器上上油,做点少量活计。听着熟悉的机器声,我感觉依然那样亲切,这也许正是母亲对缝纫机那份不离不弃的情感吧。

前几年,我见年迈的母亲对着缝纫机呢喃着:“咳,老伙计,我年纪大了,使不动你喽,咱也该歇歇了!”端详了好一会儿,母亲轻轻地将那张漂亮的桌布盖在机器上……

每每看到这台缝纫机孤独地待在角落里,那“哒哒哒、哒哒哒……”的机器声,仿佛又在我耳畔响起,儿时的快乐又在脑海浮现。

可如今,母亲已离我们而去。(写于公元2022年10月13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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