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守望玉米地

■丁静 

父母老了,可关系到务农种地的事,总是不服老。

三十几亩地,硬是被我们姐弟“强行”租出十几亩,剩下的大多种树种草,仅留四五亩可耕地,我们还是劝他们少种,父母受到羞辱似的恼怒了:人总是要吃五谷的,自己种的吃起来多踏实,这才巴掌大的地,哪怕自己爬着下苦,也不能让地荒着!

母亲不计各种因务地可能带来的对身体的伤害,毅然种玉米。我总不放心,假日一到,急忙去帮父母掰玉米。

到家小坐之后,母亲就递给我一双橡胶手套,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尽管不是养尊处优、白皙细嫩的手,但自从到小县城谋生,双手就习惯了翻书写字打电脑捣手机,却渐渐生疏了农具和庄稼,不喜欢沾染上泥土和露水了。

我在母亲的注视下,戴上手套,握一把镰刀,拿一枚铁钉,背上吃喝上地。

熟悉的味道沁人心脾,孕妇似的玉米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是我在久违的属于家乡的土地上,才能感受到的气息和生机。风咝溜溜地吹,叶子哗啦啦地响,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赤子,在这里重温和大地不可分割的感情。

母亲给我做了示范。我站在玉米行中间,左手握住玉米棒子的中间部分,用右手的铁钉插进棒子的顶部,用力向根部挑,将玉米的外皮一分为二,双手配合,一手抓住分开的外皮,一手快速地扯下玉米棒子,黄金一般的裸体接在我手里,像从助产士手里接过我的孩子。

掰了两行,我的手就变得娴熟,但双臂有些困,手有些疼,秋老虎晒得人浑身冒汗,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细微的灰尘,它们在阳光下炫舞,小小的蚊蝇一样,我不敢摘下口罩,一摘下就呛得咳嗽,手腕已被汗水和灰尘搅和的“混合土”咬得发痒,汗从额头落下来,滴进眼睛里,像进了辣椒水似的难受。

我回头看了一下母亲,她绑着自己缝制的护膝,尽力挺着腰身,缓慢地掰着,专注的神态真像给初生的婴儿喂奶,疼痛和产后的虚弱化为无尽的安详和幸福。

我掰了各四十多米长的两行,就一屁股跌坐在玉米秆上歇息,但母亲却依然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掰着,我怕她看见心疼我,赶紧握起镰刀,对准玉米的根部猛砍,“嚓”的一声脆响,玉米粗壮的秆子应声倒地。

原来我还有很多力气!我继续像剁骨头一样,将镰刀抡出一个弧,凶猛地剁下去,镰刀下去准准地落到了玉米秆子关节的缝隙处。这真是对我耐力的考验,剁完并排两行各二十几米长的玉米秆子后,我的右臂又酸又困,几乎抬不起来。但我必须一鼓作气把玉米秆子砍完,不然母亲就会砍。

干了约一个小时,大姐夫和大姐来了,我们便歇息片刻,父亲继续跪在地里,拾装棒子。

大姐夫默默地吸着烟,大姐和母亲谈论什么玉米种子好,产量高。姐姐拿着一个棒子,数排数,估算颗粒的数目,和去年的进行比较。说今年虽然天旱,但玉米比预料中的好多了,耐旱着呢,又开始计划明年买多少种子。

我知道,这也是父母精耕细作、严格看管的结果。我家没有铺膜机,父母硬是手工铺,那得挖多少铁锹土,弯多少次腰,下多少次跪——对于父母这样七旬有余的劳动者是怎样的艰辛?一铺上地膜,膜里聚集了露水,野鸡啦鸟雀啦就会来喝水,把地膜啄出无数窟窿,父母便一天到晚轮换守在地里,驱赶鸟雀、给地膜上扬土。

地膜里是杂草的温室,它们吸足养料,占据了玉米的空间,挤得玉米面黄肌瘦,但不能打药,得小心翼翼一根一根从玉米的周围往出拔、剜、拉。

玉米棒子渐长,野雀贼一样时不时飞来啄食,父母轮换驱赶,像守卫边疆的战士。

母亲欣慰地注视着肥胖的玉米棒子,絮说着她下苦攒劲的年月,那时她和男人一样有力,修梯田、种药材、挖荒山、植树木、盖房子、打杏掰杏、养牲畜、挑粪铲柴、碾场磨面……里出外进,农民所有的活她无一不干,无一不干得麻利,无一不令人佩服。母亲从不认为劳作是苦难,而是有奔头的好日子。

我们很快又投入战斗,干了约三个小时,地里躺着横七竖八的秆子,这些将被捆绑,晒干,作为燃料或草料。在农民眼里,万物皆有所用。捆起这些秆子,玉米棒子更加醒目地躺在地里,似遍地黄金,在农民的眼里,任何金银首饰没有粮食值钱,他们最懂粮食的前世今生,把粮食看成天。

我们捡拾起棒子,装进网袋,再装上三轮车,拉回家倒在院子里,父母将把它们再次捡拾,绑成串串,搭在木架上,挂在树杈上,风吹日晒干燥之后,用木棒敲打颗粒,使他们完全脱离母体,经受风吹日晒,冷冻,干燥。

人到中年,我有时食无味、睡无眠,但那一夜,在狼吞虎咽了两大碗米饭之后,倒头即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七点,被闹钟叫醒。

我和父母随便吃了早餐,又上地了,重复昨天的劳动,我从父母从容的动作和始终微笑的眼神里,吸收了比粮食更有营养的道理。

跪在地里,艰难地拉扯一粒粒粮食的父母,被晨夕刻下了永恒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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