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萧然纸上闻

——沈鹏《题傅抱石甲申山树图》赏析

蒋力余

题傅抱石甲申山树图

展卷分明抱石皴，

甲申三百正逢辰。

尚思成败留殷鉴，

松柏萧然纸上闻。

《题傅抱石甲申山树图》手稿

沈鹏先生《题傅抱石甲申山树图》一诗创作于1999年3月，诗人时年68岁。诗作收录于《三馀续吟》。沈老与傅抱石先生有交情，2019年5月20日笔者拜访沈老，谈及拙作《沈鹏诗艺咀华》所收傅抱石国画《旅欧印象》之插图，沈老说这是傅先生亲手所赠，并说：“画作虽不大，而意境恢宏。”此画藏于沈鹏艺术馆。傅抱石擅画山水，中年独创“抱石皴”技法，笔致放逸，气势豪荡，尤擅作泉瀑雨雾之景；晚年多作大幅，气魄雄健，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徐悲鸿曾在傅抱石以杜甫乐府诗《丽人行》诗意而创作的画幅上题词：“此乃声色灵肉之大交响”，“抱石先生近作愈恣肆奔放，浑茫浩瀚，造景益变化无极，人物尤文理密察，所谓炉火纯青者耶？”1959年傅抱石与关山月先生合作，以毛泽东主席词《沁园春·雪》为内容创作《江山如此多娇》巨幅山水悬挂于人民大会堂，为时代之经典。

“展卷分明抱石皴”，起笔从傅抱石独特的技法切入，点明画作独特之风格。傅抱石的山水画，雄健恣肆、洒脱飘逸，又浑莽恢宏、苍润妩媚，既深邃蕴藉、醇厚缜密，又空阔悠远、高旷疏朗，艺术境界又统一于迷茫朦胧的氛围之中，具有一种神秘莫测之美感，这种意境之产生，与综合修养密切相关，这与其独特技法“抱石皴”的运用有直接联系。“抱石皴”粗放中蕴含精微的独特风格令人耳目一新。“抱石皴”即以皮纸破笔绘制山水，用散锋乱笔表现山石的结构，这种笔法以气取势，磅礴多姿，浑然天成。傅抱石在总结前人皴法的基础上独创此法，将水、墨、设色三者密切结合，泼墨挥洒，变化多姿，工写并用，以排山倒海之势一气呵成。在用笔上，大胆打破传统皴、擦、点、染的技法程式，一变传统用笔的中锋、侧锋或中侧并用以表现古法的观念，而运用“散锋笔法”突破成法藩篱。诗作起笔从技法上肯定此作体现傅抱石的精湛技法，赞叹其意境之感染力与震撼力。

“甲申三百正逢辰”，感慨此画的弦外之意。《甲申三百年祭》是1944年3月19日出版的著作，作者郭沫若。其篇顾名思义，是回顾和反思1644甲申年3月19日崇祯自尽、明朝灭亡、大顺建朝、转眼灭亡之史实。此书总结了李自成失败的教训，毛泽东主席在《给郭沫若的信》中这样谈论他的心得：“小胜则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此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他要求全党认真学习此文，不要重犯李自成的错误，明确指出：“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

傅抱石此画也创作于1944年，诗人由此想到了郭沫若的著作《甲申三百年祭》，大致郭沫若以文谏，傅抱石以画谏为创作之宗旨。诗人的这种联想是基于对郭、傅二人的深厚情谊而产生的。傅抱石与郭沫若有很深的交情，他的创作受郭沫若的影响很大。1926年傅抱石在南昌师范附小任教，时任北伐军政治部主任的郭沫若曾经在那里作过演讲，郭沫若的丰美才华和深邃思想给了傅抱石深刻的影响。1933年傅抱石在日本留学期间，郭沫若因为政治上的原因流亡日本，由朋友引荐与郭沫若相识，从此两人交往甚厚，亦师亦友，郭沫若经常给傅抱石的画作题词。1938年4月，傅抱石应郭沫若之邀，进入国民革命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工作。先在武汉，之后转移到重庆，他家住重庆沙坪坝金刚披抱石山斋，与郭沫若家离得很近，两人经常交流。1942年，郭沫若的话剧《屈原》公演，傅抱石深受感染，创作《屈原》《屈子行吟图》《湘夫人》《湘君》《九歌图》等画作相呼应。傅抱石的这幅山树图创作于1944年，根据画作的意境推测此画应与郭沫若《甲申三百祭》表达的思想暗通声息。

“尚思成败留殷鉴”，点明画作另有寄托。“殷鉴”即“殷鉴不远”之简括。殷：指商朝后期，鉴：审查，对照。殷商子孙应以夏的灭亡为鉴戒，泛指前人的教训就在眼前，语出《诗经·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里的殷鉴是吸取历史教训，以李自成的失败为鉴。当时抗日战争胜利，与1644年（甲申年）明朝灭亡，相距三百余年。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历经千辛万苦建立大顺政权，而因骄傲自满，内部不和，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郭沫若认为：“甲申年不失为一个值得纪念的历史年。规模宏大的经历长久的农民革命，在这一年使明朝最专制的王权统治崩溃了，而由于种种的错误却不幸换来了清兵的入主，人民的血泪更潸流了二百六十余年。这无论怎样说也是值得我们回味的事。”延安整风毛泽东主席很重视这篇文章，将之列为整风文献，让全党高级干部学习，目的“也是叫同志们引为鉴戒，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夺取天下难，守住天下更难，就是难以克服骄傲自满的情绪，骄傲自满就听不进正确的意见，刚愎自用，导致矛盾激发，腐败滋生，腐败是亡国之根源。

“松柏萧森纸上闻”，进一步领悟画境的弦外之意。这幅山树图，大致是指《傅抱石的山水人物图轴》，此画有自题：“甲申三月，新余傅抱石，重庆西郊金刚坡下。”画面笼罩着沉郁凝重的气氛，远山如嶂，雄伟浩荡，千岩万壑，草木华滋，几处清流细细如线，山石密树之间的小路上有两位儒者似在遥相呼应，畅游其间，乐而忘返。画家运笔不拘一格，潇洒落墨，以笔锋的转折表现山体的构造，自由挥洒，一气呵成，以求情深意切、天趣浑成之艺术效果。“松柏萧森”指代画作雄肆苍茫、幽邃深远的艺术意境。一个“闻”字极富诗意，仿佛把视觉意境转化而成听觉意境，让人感受到画家通过绘画意境的营构在向读者诉说应记取历史教训的重要性，李自成是杰出的农民起义领袖，转战南北，历尽艰辛，终于取得重大胜利，建立大顺政权，而因骄傲自满而胜利成果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岂不令人感慨系之！画境含蓄地告诉读者：应懂得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保持一颗谦卑的心，才不会重蹈历史的覆辙。

诗作寥寥七言二十八字，拓展出广阔深远的联想空间。傅抱石作为现代杰出的画家，他的艺术创作，渊博的学问，深邃的思想，浓郁的诗意，精湛的技法臻至和谐统一之境界。诗作从技法入手，画家以独特的艺术语言营构意象，让我们的神思进入浑穆苍凉、变幻莫测的意境之中，进而领悟丰富的弦外之意。诗人由申甲年这个特定时间想到了傅抱石与郭沫若先生的深厚友谊，想到郭沫若的史学著作《甲申三百年祭》，想到明朝灭亡、李自成夺取政权而顷刻丧失的史实，给人以深刻的反思。山树图浑穆苍茫，表达了作者沉思感伤的意绪，诗意与哲思和谐统一，画家以意蕴深刻的艺术形象告诉人们：胜利来之不易，应记取历史的惨痛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松柏萧然纸上闻”，以画为鉴，可知兴替，画家热爱祖国和人民，画外之意让人深思遐想。数十年过去，我国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应不忘殷鉴的劝诫意义，我们应牢记毛泽东主席“两个务必”的教导，铁腕惩腐，端正党风政风，我们的国家方能长治久安，民族的复兴方能指日可待。

傅抱石《山树图》

（作者蒋力余系湘潭大学教授，著名诗书画美评家，《沈鹏诗书研究》《沈鹏诗艺咀华》《沈鹏论画诗丛谈》《林凡评传》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