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力余||身与范公形影游——沈鹏《过苏州天平山范仲淹读书处》行草中堂赏析

过苏州天平山范仲淹读书处

白云泉水问源头,身与范公形影游。

体味饔飧断齑粥,从知天下乐和忧。

《过苏州天平山范仲淹读书处》一诗作于2010年4月,原题为《过苏州天平山》,见《三馀再吟》,由线装书局出版,书品见《三馀笺韵》,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天平山是与北京香山、南京栖霞山、长沙岳麓山齐名的四大赏枫胜地,位于江苏木渎西北面,海拔221米,山势高峻,因有一代名人范仲淹的高祖葬在东麓,又名范坟山,北宋皇帝曾将天平山赐给范仲淹,也称“赐山”。怪石、清泉、红枫为天平三绝,清泉出自岩穴,名为“白云泉”。深秋时节,碧云红叶,灿烂如霞,瑰丽夺目。范仲淹(989-1052),和包拯同朝,江苏吴县人,北宋时著名政治家、文学家,他倡导的先忧后乐思想和仁人志士节操,是中华文明史上闪烁异彩之精神财富,朱熹称范公为“有史以来天地间第一流人物”。范公出生于没落的官宦之家,其父范墉追随吴越王钱俶归降大宋,任武宁军节度掌书记,卒于任所,时仲淹两岁,母无依,改适长山朱文翰,遂更名朱说。既长,知其身世,辞母归宗,数载寒窗,博通经史,抱经世之才,怀兼济之志,天平山传为范仲淹苦读之处。沈老寻踪赋诗,表达了对范仲淹苦读精神之赞美与先忧后乐思想的景仰之情。

赵朴初先生致沈鹏手札

“白云泉水问源头”,起笔点题,写天平山景点白云泉。山无水则少灵性,水无山则少壮观,诗人觅泉水之源,实觅思想之源。一个“问”字,写其心仪已久,特意探访。天平山麓,于苍松翠柏之中,满山满谷多为嶙峋怪石,巍然耸立,犹如古代大臣上朝用的记事板——笏,故称此景为“万笏朝天”,常有清泉流淌于怪石之间。清泉之名自有来历,据说白居易于宝历元年(825-826年)任苏州刺史,登天平山,见山泉清澈,筑坝为池,池水与白云相映,题名白云泉,并赋《白云泉》诗:“天平山上白云泉,云本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诗人写泉,实写山之灵性,写环境之静谧。“身与范公形影游”,睹物怀人,追思范公。范公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苦读成才,志在兼济,千百年来,世人景仰。范公出身清寒,志向高远,少年时的苦读磨炼了他的坚强意志。此处僻远,与世隔绝,生活之清苦可想而知,而范公能茹苦为饴,修成正果,纵观古今中外的伟大人物,往往不惟有绝类离伦之才,更赖坚韧不拔之志。范公离我们已近千载,但诗人还仿佛看到了范公的身影,异代知音,心灵相通,对范公之刻苦精神、鸿鹄之志高度赞誉。

“体味饔飧断齑粥”,具体描写范公读书生活之苦,突出成才之艰难,诗作由叙而议,拓展诗境。范公在此苦读,既是知识的探索,更为意志之磨砺。“饔飧”:饔:早餐,飧:晚餐,语见《孟子·滕文公上》:“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齑粥,是指糅和了用姜、蒜、或韭菜等末的粥。范仲淹家寒,求学时日煮粥一釜,经夜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其二,断齑数茎而啖之。留守有子同学,归告其父,馈以佳肴,仲淹置之,既而悉败矣,同学讶曰:“大人闻汝清苦,遗以食物,何为不食?”仲淹云:“非不感厚意,盖食粥安已久,今遽亨盛馔,日后岂能复啖此粥乎?”范公拒佳肴而食齑粥,甘清苦而远奢逸,他的苦读,不仅仅学到了知识,更培养了坚毅不拔之意志。“从知天下乐和忧。”“从知”,由此而知,承接起句“问”字之意脉,理清事理的因果联系,可见其坚毅之节、鸿鹄之志与数载寒窗的磨砺是分不开的。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深深激励士人昂然奋起,这种境界源于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思想,又源于他苦读生活的磨砺。人生的经历比从书本中求知更为重要,亲历世路之艰难,品味生活之酸楚,方会容易产生恻隐之心,慈悲之怀,方会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这个读书处,当时偏僻而荒凉,正好成为范公砺志之砥石,为其辉煌的人生奠定了基础。

《过苏州天平山范仲淹读书处》,这首小诗从题材而言,为咏怀古迹,沈老的这类诗作,受杜甫、刘长卿、杜牧等诗的影响甚深,借古喻今,寄托无端,以平实的语言,典型的意象拓展出广阔的联想空间。诗人探访白云泉,实写读书处之高峻,环境之僻远,虚写范公坚韧之毅力,高远之志向,想像中与范公结伴漫游,表达对前哲高山安仰、清芬难揖之情感,同时也暗示了苦难是人生财富的道理。一个民族需要精神脊梁,范仲淹的奋斗精神,高远志向,千载之下仍熠熠生辉。范仲淹就是封建时代好官的榜样,民族的脊梁。缅怀范公,实际上是对千千万万民族脊梁的追思,我们的民族需要培养造就更多这样的英杰人物。以小诗写题材重大,寄意幽远,举重若轻,通过典型的景物、典型的细节遣意抒怀,情感丰富而又高度浓缩,读来的确有咫尺千里之感,不能不叹服诗人广阔的胸襟,渊深的学识。

《过苏州天平山范仲淹读书处》,诗境为朴素清雅,而物化为书品则为浓郁激越。书境诗化,百变不穷,是沈老书艺最为突出之美感特征。诗以暗示性的意象来抒写情灵,而书法通过有意味的形式来强化、物化纯真的情感,两者有相通之处。英国美学家贝尔在《艺术》一书中提出“有意味的形式”这一观念,沈老多次以此论书,书法的意味,大致是指活生生的流动的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现力量的美,沈老的创作就体现了这种意味。书体为行草,主体意象四行28字,映衬意象两行12字,二者的结体、大小没有多少变化,而抒情色彩浓郁激越。此作以大草笔意写行草,重接飞提,率意驰骋。书品语汇有异于其他行草作品,整体圆览,纵恣激越,萧散流丽,茂密中见空灵,拙朴中见飞动。援笔以浓墨重笔入纸,字多独立,形断意连,淋漓酣畅,意象飞动,品此书作,仿佛在春雨之中登上高峻的天平山,云遮雾绕,浑茫一片,白云泉顿成飞瀑,顺流直下,冲激危崖石壁,激起千万朵浪花,诗人的情感正如这些浪花飞溅。书品构图从绘画的经营位置中获得灵感,大量的留白使全幅灵气畅流,仿佛倾刻间瑞霭纷纭,白云缭绕,构成整个书境的氤氲气象,那伟岸的范公形象幻现在诗人面前,异代知己,相视而笑,谈天论地,雄辩滔滔,诗境内敛的情愫,顷刻之间化作浪花四溅的情感激流。

沈老书境百变不穷,仪态万方,与其丰富的语言,精湛的技法是密切相关的。书法是尚技的艺术,运斤成风的技法是书境诗化的前提。沈老精湛的功力与渊深的诗学修养为其艺术创作提供了最佳的条件,沈老不仅仅是功力深厚、才情丰美的艺术家,而且是极富理性思维的艺术家,他将形象与抽象两种思维打通为一,并行不悖。从技法方面来考察,此作抒情的本体线条不乏大篆笔意的古雅,而更多地引入了碑意的雄强,取二王妍逸之神韵,融入张旭的壮硕,米芾的诡谲,文征明的苍润,恣情任性,翰逸神飞。字字雄肆纵横而又尽态极妍,犹如银河溅天,湖珠泻地,天然织锦,妙趣横生。线条参以篆隶笔法,笔致苍浑朴茂,气势豪迈之中愈见潇洒纵横,更觉变化之神奇,神韵充沛,奇趣宛然。品读这浑厚端庄、五彩俱施的艺术杰作,可以领略到书家洋溢恣肆的才情,独铸英辞的灵性。结字率意纵恣,生机勃勃,呈现出流美婉转多种多样的姿态。此作以浓墨书之,字字以正面取势,大小参差,出奇制胜,流露出了强烈的个性,以纵恣豪荡的书风来抒发对前哲的景仰之情和向往自由的情感。

“身与范公形影游”,用诗中原句来状写沈老此作的诗书意境,应该是恰当的。此诗是范仲淹苦学精神和高尚人格的深情颂歌,同时又是一篇激情澎湃的多彩画卷,无形画与有形诗浑化为一,读来对这位民族脊梁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激励人们在前进的道路上不畏艰难而奋然前行。

(作者系湘潭大学教授,著名诗书画美评家,《沈鹏诗书研究》《沈鹏诗艺咀华》《沈鹏论画诗丛谈》《林凡评传》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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