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苑巍峨百丈碑——沈鹏《林散之百年诞辰》赏析

艺苑巍峨百丈碑——沈鹏《林散之百年诞辰》赏析

蒋力余


林散之百年诞辰

散耳仙翁享大聋,不闻世事发天聪。

  路行万里陶甄了,句炼千行韵味浓。

干裂秋风风带雨,润含春雨雨飘风。

百年汗漫诗书画,回首江南牛背童。


沈鹏先生

书法发展至大草,进入线条艺术之至高境界。大草为书法皇冠之上的明珠,成功摘取何其艰难。大草最富浪漫色彩,游刃有余,狂而不乱,穷形尽相,变幻莫测,不同的大草书家,书法意境异彩纷呈:或如行云流水,或如古藤缠绕,或如骏马奔腾,或如素娥起舞,或如夏云出岫,或如舟人荡浆,无不是力的张扬,激情的飞溅,性灵的流淌,生命精神的艺术表达。林散之有当代“草圣”之称,他是大器晚成的艺术家,他的创作在书法史上有里程碑之意义。沈鹏先生创作《林散之百年诞辰》一诗对这位草书大师作了深切缅怀、客观评价,诗作见于《三馀诗词选》,创作于1997年12月。


“散耳仙翁享大聋,不闻世事发天聪”,起笔描述林散老的性格特征和草书成就。散老饱经忧患,身世坎坷,幼年时得过中耳炎,致左耳微聋。1966年8月24日,夫人因患胃癌辞世,又因所藏大量图书、碑帖、字画被焚毁,悲伤过度,以致双耳失聪,故常自署为“散耳”“左耳”。首句称散老为“仙翁”,言其极富智慧与灵气,表达由衷敬仰之情。一个“享”字甚妙,“耳聋”极为痛苦,为何说“享大聋”呢?大致是耳聋使他减少不必要的应酬,听不到毁誉之言,可以静心为艺,坏事变成了好事。“不闻世事发天聪”,说明“享大聋”之原因,言其甘于寂寞、远离喧嚣使智慧才华得到充分发挥。“天聪”,本义为上天赋予的听力,此处应为超凡的悟性、丰美的灵感,语出《韩非子·解老》:“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以听,托于天智以思虑。”这句诗暗示了散老取得重大突破的两方面原因:一是甘于寂寞,专心致志;一是综合修养深厚,激发了他的灵感,他的书法功力深厚,更朗现浩气、灵气、清气、逸气。

“路行万里陶甄了,句炼千行韵味浓”,进一步分析散老艺境形成的原因。陆游告诫其子云:“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散老的艺境高华,并非天才,与综合修养密切相关。散老早年拜黄宾虹先生为师,黄老对他说:“汝之书画稍有才气,惟笔墨二字未知古人之法。书法一道,要以笔墨为主,古人千言万语,口传手授,自有真诠,汝宜尽心观察,其运用玄旨,重在参悟,非言语所能尽其道也。”在黄老的启迪之下,他走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游历之路,散老在《江上诗存》的《自序》中说:“忽发远游写生之念,不谋与家人,挟一册一笔,半肩行李,捆载艰难,万里奔波,不辞劳瘁,……跋涉一万八千里,得写生稿八百余幅,诗二百余首,亦云勤矣。”诗为华夏艺术之魂,离开诗意之滋润,纵施庖丁之技依旧空洞苍白。“句炼千行”,极言散老诗学修养之深。林散老是真正的诗人,由启功题笺的《林散之诗集》收录各体诗作两千余首。每首下了千锤百炼的功夫。林散之数十年寒灯苦学,专心致志,学识博,涵养富,不仅其诗书功底至深,而且为人真诚,绘画成就甚高,他的书法蕴涵情之真、诗之韵、画之意。他的诗独抒性灵,朴素自然,试读数句:“神女生涯馀旧约,蓬山消息误前生”(《忆归》),“漫斟竹叶新年酒,细嚼梅花白雪篇”(《二适既以除日见赠……》)“山吹千树风,墙隐一梳月”(《夜坐》),情景交融,寄托无端。

“干裂秋风风带雨,润含春雨雨飘风”,极赞散老技法之精湛。黄宾虹常用“干裂秋风,润含春雨”来形容用墨之妙,此处指代散老技法之精妙绝伦。“干裂秋风”,言其枯笔飞白之出神入化,“风带雨”,指枯中带润;“润含春雨”,言其浓墨重笔之纵意挥洒,“雨兼风”,言其润中带枯,此联绝妙,既言其笔法,又言其墨法,达到了枯润适宜、炉火纯青之境界。以林散老的重墨枯笔指代其精湛技法,从修辞上看运用了比喻与反复,自然成对,以点带面极言其技法之精纯。林散之的草书,师古法,入新意,糅碑入帖,刚柔相济,气势多变,随手生发,并以画法入书,水墨交融,洇散渗化,线性清雅,刚柔相济,浓淡枯湿,空灵飘逸,墨华隐现,一片化机。以碑入草,变起伏于锋杪,寓衄挫于毫端。他擅于用水,墨渖淋漓,云烟四起,缥缈玄妙,仙风道骨。“百年汗漫诗书画,回首江南牛背童”,盛赞散老的艺术成就将千载流芳。“汗漫”本义为渺茫不可知,这里是指书法风格之潇洒,有仙气,李白诗云:“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牛背童”指代散老出身之清寒,与他的卓越成就构成强烈对比,暗示散老的辛勤付出非常人可以想象。尾联运用了倒装句式,本应作“回首江南牛背童,百年汗漫诗书画。”散老13岁丧父,在外婆家从陈姓廪生读书,发奋求学,备历艰难。放牛娃成为了卓越的艺术大师,一根小草长成了参天大树,这是汗血与才情创造的生命奇迹。

林散之应为元代以来最为杰出的草书大家之一,诗人对散老诗书画艺术,尤其对书法艺术的卓越成就作了全面中肯的评价,表达了由衷的景仰之情,强调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对艺术创作的重要性。纵观全诗,是以点切入来评价的。从创作主体而言,散老的灵气、才气、逸气达到了有机的结合。诗人称散老为“仙翁”,细加思索,内涵是丰富的:其一,林老是艺坛寿星。林老年高九秩,生命精神的修炼境界甚高,历史上有才华的艺术家是很多的,可惜有的享年不永,书家如王献之、孙过庭,画家如王希孟、唐伯虎,才华未得到充分发挥,令人遗憾。其二、品格高洁。古代所称的仙人,品格极高。艺术家的修炼达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艺品方可超凡脱俗。散老远离尘世的喧嚣,近乎是为艺术而艺术,故其境界自高。艺术过度地染上铜臭,创作主体不能静心,就很难创作出高境界的艺品。其三、创作见灵气。傅山论艺提出尚“天机”之说,“天机”应指灵感、才情,具体表现为抒情的自由。抒情之自由来自思维空间之广阔,学养、悟性、才情、功力化为艺术的灵源汩汩流于笔端。散老的创作见天机,见才气。书法是线条艺术,技法的淬砺至为重要,而书外功有潜移默化的作用。诗人强调散老多年的游历陶冶了情操,提升了境界,这无疑是正确的,这是外师造化的工夫。苏辙在《上枢密韩太尉书》中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杰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散老以自己的实践证明了这个观点。

林散之是真正的诗书画三绝的艺术大家,林散之的诗清隽自然,接近于白居易、杨万里的风格,朴实无华,清淡中见真情,诗意成为其书艺的深层内蕴。散老的画受黄宾虹的影响甚深,极尽干湿浓淡的交互变化,表现出烟云缥缈的丰美意趣,多有灵润之意。散老之书法个性鲜明而独出机杼,诗人自云:“不随世俗任孤行,自喜年来笔墨真。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诗人以“干裂秋风风带雨,润含春雨雨飘风”作了形象的概括。林散之的枯笔渴墨法最为人称道,他的草书联笔直下,气韵贯通,以枯笔渴墨继续书写,至以笔根干蹭,出现飞白,这种用笔方法虽笔锋散乱,不合古法,但点画极富质感,如枯藤虬结,如老柯横陈,如瀑流飞溅,如白云缭绕,枯中见润,灵烟缥缈,将抒情境界推向极致,这就是超越前人的地方。

沈老论书,有一个观点,即“书法的形式即内容”,有人理解为重技法,轻学养,这种理解是错误的,沈老强调诗书的浑化为一,以书为骨、以诗为魂方可入于高境。书法作为一门独立的技术,技法无疑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技法不精,纵学富五车,心游百家,也只是学者,并非书家。散老书法的本体语言丰富而精湛,兼之阅历丰富,诗画修养高深,已转化为一种潜意识渗入到了书境之中,正如沈鹏所说:“笔法是起点,也是归宿,书法的秘密深藏于笔法之中。”诗人评价林散之的书法,没有孤立地论技法,当然以技法精湛为前提,对散老的综合修养,对他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的修炼方式予以充分肯定,这种评价是全面的、深刻的。中国的诗书画艺术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孤立地搞“一目之罗”是不可能进入艺术高境的。此诗含蓄深刻地告诉读者,书艺以技法为本,而综合修养是极为重要的。此诗体现了诗人的语言功力,形象、含蓄、贴切,具有高度的概括性。颈联“干裂秋风风带雨,润含春雨雨飘风”甚为佳妙。从语言形式上看,用故、比喻、夸张、反复等多种手法交织运用,形成妙对,既见思维深度,更见才气与灵气。

此诗对林散老的卓越成就作了全面深入的论述,知人不易,精准极难。论艺不易,评论家的自我修养、实践水准极为重要。当然,理论与创作确有相对的独立性,王羲之说过:“善书者不鉴,善鉴者不书”,能将理论与创作打通极为艰难,缺少实践极难论及艺术之幽微。近年来读到一些论书画的文章,单凭一般性的美学原理对书画艺术妄加月旦,甚至批评孙过庭、宗白华的美学思想,否定书法的抒情功能,否定书法为独立艺术,否定书法与文学与诗词之关系,或者将综合修养与技法功力的位置颠倒,以自我之浅薄与偏激情绪误导艺坛,或把书法视为单纯的尚技艺术,均失之偏颇,产生了较大的负面影响。沈老认为书艺应是书内书外整体并进,从对散老的个案分析中清楚地看到技法功力是本体的东西,综合修养转化为潜意识渗透到书境中来,方臻艺术的高境。

林散之《中日友谊诗》手稿

林散老是当代书坛的一面旗帜,学习林散之,不能人人能做林散之,正如人人学李白,不可能人人成为李白一样,艺术高峰能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因此艺术审美也不必以林散之为唯一尺度衡量天下书家。但应认识到技法与学养二者不可或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艺至高境的不二法门。诗人的评价极有典型性,试以小诗一首作结:

天机流淌湛清辉,艺苑巍峨百丈碑。

知己一言情最切,九泉犹听笑声飞!

(作者系湘潭大学教授,著名诗书画美评家,《沈鹏诗书研究》《沈鹏诗艺咀华》《沈鹏论画诗丛谈》《林凡评传》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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