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汴水流过去了,泗水流过去了,我的人随着汴水与泗水流浪到了长江水域的瓜州古渡口,那里的吴山,看着每一处,都引起离恨与乡愁。
想啊想啊,想个没完,难过啊,难过啊,难过得没了;一直难受到你回家的时候,才能消除这种思念苦等的寂寞与孤独。月亮明亮起来了,怎么办呢?倚着楼栏杆,默默地以月光下的孤影,等待你的归来吧。
这个“歌曲”的结构无与伦比。“汴水流”,对应是“泗水流”;“思悠悠”,匹配是“恨悠悠”;响应着“汴水流、泗水流”的,是“思悠悠、恨悠悠”。一对“水流”以后,发展为“吴山点点愁”;一对“悠悠”以后发展为“月明人倚楼”。字顺音顺韵顺声顺:听其声、品其意、敲打其板眼、顺其词字,吟之咏之,品之思之,赞之叹之,节之奏之,泪之美之……字字到位,声声到家,圆润完善,浑然天成。而上阕结在“吴山点点愁”上:化柔情为山色,化离愁为美景,乃可自赏自怜,用诗词调理怨妇的愁苦。下半阕结在“月明人倚楼”上,入光明境,恋自由身,想念归想念,登楼自登楼,有楼可倚,也是文化自信与经济有一定保障的表现,何必一味愁苦下去呢?
文学刊物以“好读小说”招徕读者,白居易此词同堪称好读诗词,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江南水景,吴山呈域。明月高楼,六六大顺。至今镇江扬州间瓜州古渡字样矗立长江,是白乐天“长相思”的纪念碑,而“长相思”是扬子江的历史与文化,生民与风貌的永远的证词。
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天的花,秋天的月亮,(有的版本是秋叶,就是说秋天的红叶落叶),一年又是一年,未有终结。(随着一年四时花开花谢、月圆有缺,人们回忆无限,)不知有几多旧事连连,重温难忘。居住在小楼上听到昨夜的东风,我又如何能够面对明亮的月光,平稳地回忆故国故乡往年旧事呢?
当然,我的宫室里,雕栏玉砌,高尚材质,应是别来无恙,而人事全非,美貌与容颜变色……请问你到底能有多少愁苦悲痛呢?看看流水吧,我的忧愁痛苦,就像东去的江水春水一样,昼夜奔流,(哗啦哗啦)永无尽头。
提问春花秋月亦即地球上的时间何时结束,这是奇异的一问,是终极一问,是烦闷极致的惨痛之问,类似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毁灭”的一问,而问题本身又说得远胜于哈穆雷特,说得美丽多情,像是一种绝望的喜悦。
春花秋月是美好的,何时了,是因为人间的困境,我不知道凯伦丁的召唤何时才能了结。“往事知多少”,是由于往事的难忘凸显了当下的绝境。己处绝境,往事仍然牵心,花月依然动人,在牵心动人的现实中,面对绝境,绝望的质问与不朽的文学自信自觉自恋自赏自哀融为一体。
“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少年的我,是多么地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李后主的词意可以进四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记得香港队参加1990年亚运会,将此曲奏得轰轰烈烈,那次差点成为了香港特别行政区的“区歌”。
词乎?果然歌词是也。
“小楼”“东风”“故国”“月明”“不堪回首”……全晾出来了。
“雕栏玉砌应犹在”,亡国之君,待诛之君,讲起雕栏玉砌来,仍有几分“当年阔多了”的得意。“只是朱颜改”,说得对自己留情脉脉。然后达到了核心词语,巅峰词句:一江春水似的忧愁,极言其多、其沉重,与阻止的绝无可能,愁苦也愁苦得有声势气势威势,大河滔滔,前景杳杳,填词高高,美文飘飘,灭国君王,妙乎?不妙!其词呢?词比天骄!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九字紧紧相连,如洪波决堤,力度极大,白话重述,说是一江春水,向东方流去了,玩儿完,找不回李后主的感觉了。加上哗啦哗啦地流,也是佛头着粪,愧对后主。
李后主此词,脍炙人口,家喻户晓。把无限悲愁写得花红月朗,晓畅上口,不拖不黏,利索干脆,甚至是气势如虹。
愁苦能具有大江东去的气概与意象吗?谁发愁能发入冯友兰氏所提倡的“天地境界”?用上海市民的俚俗口吻来说,窥窥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吧,人家愁得、苦得、写得、好得全是到头到顶,一塌糊涂!
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窗外落雨,水声潺潺,春光将尽,春意阑珊,丝绸被衾,掩不住凌晨的清寒,一夜好梦,不知道自己是客居篱下,还在那儿自娱自乐,喜喜欢欢(想着好事儿呢)!
独自一人时候,不要凭栏瞭望。望不尽的江山啊,轻易地与邦国别离了,再见面谈何容易!流水落花,春天将尽,时光演变,天上乎人间乎,又将迎来怎样的光景呢?
春意阑珊,意兴阑珊,此生阑珊,阑珊惨淡;雨声潺潺,内里参差,外观外闻仍然光鲜。南唐后主,觉到了北方的春寒难耐。梦里仍然不知道自身业已沦落被俘。这话说得天真烂漫,甚至嫌轻纱飘飘,似非人主之才,却可填词触及人生多有的辛酸。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说得潇洒如风而又沉重似铁。“凭栏”,本来给人的是闲适感、酸文假醋感、幽怨失意感,更严重的是空虚感、荡荡虚无感。“无限江山”,却是帝王气象了,更是帝王气象的凭空失落、一败涂地气象了。
那么“别时容易见时难”,是说与无限江山别后再难相见相遇了?但这句词,同时又是内涵更加广阔的人生况味,非常人所能出。君王拥有的以江山一词代表的一切,获得——是那样辛苦,失落——何等轻易!而即使是凡人好友间,也是相见艰难,分手无端,缘悭一面,少有欢聚的机缘。
再向前一步呢?就是晚唐时期李义山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了。后主有丢失江山的大经验,别人有吗?后主写出了千载难逢的词作,其他文人墨客,有几个人能呢?后主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告别了什么,仍然想见到什么呢?
“流水落花春去也”,其实这一句,转个小圈又回到了词的开端,是春意阑珊的后续与同义重复,多了一层具象与动感,给人以对于时光匆匆别去的叹息。
“天上人间”,就是上不了天,下不来地呀!不是天人合一而是天人相隔,不是御风飞天,也不是脚踏实地,而是天高地阔,四顾茫茫;不是乐如登天、自信如神仙,也不是厚实如大地、社稷如铁打。后主此词里,一切都是未知数,他陷入的是准失忆状态。
后主这样的词人天才与亡国之君,在位不在位,身前身后,最令他痛苦的,应该是人生的空虚与无奈。能让他略有抒发、略有铺排、略感喘息、略感抚摸的只有词牌“浪淘沙令”等等了。
但无论如何,结束的时候,“天上”“人间”,两个大概念、终极性概念、亲切同时抽象的神化概念,横空出世,令人一惊一震,令人展翅飞升,无鲲鹏展翅的气魄,有天上人间的向往憧憬,迷惑不解。
也许,斯时的李煜念叨天上人间的真实含义,在于脱离人间,飞升天上的期盼吧。
(王蒙)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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