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 | 疾病是痛苦的象征,也是美学课题

■王一方 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

谁也没想到,曾经病情凶险、夺命无数的新冠病毒最后从危崖上跌落,最终以“类感冒”的面目氤氲在平常百姓的市井烟火中。说起感冒,几乎人人都曾体验过,特点是病程短,症状来去快,没有什么后遗症,因此,没有什么可畏惧的。此话也不尽然,感冒有别,普通感冒很温和,流感(流行性感冒的简称)则波涛汹涌,100年前的西班牙流感曾经导致千万人的夭亡,给人类留下惨痛的记忆。

一说起感冒,人们会立刻兴起“疗”与“防”的意识,吃点啥(药),喝点啥(汤),揉揉哪(穴位按摩)……怎么也扯不到审美上来,哪来的感冒美学?不急,听我慢慢道来。

疾病有两面:理性和感性

我第一次听说“感冒美学”,还是在25年前。1997年深秋,我跨洋访学,去了位于美国东南角的一个叫盖尔维斯顿的小镇,这里是德州大学盖尔维斯顿医学院的校区,该院在名校林立的美国东海岸,算不上闻名遐迩,但该院的医学人文学院却声名显赫。恰好我的大学同窗在此攻读博士学位,老友重逢,分外亲切,接待是超规格的,白天访学,晚上去海边踏浪、狂欢,啤酒、海浪固然浪漫,身体却暴雷了。第二天一早便鼻塞,咽痛,午后又发热、伴浑身疼痛,吓坏了老同学,马上安排我去看医生朋友。这位老兄是开业大夫,也是医学人文学院的兼任教师,详细询问了我的感冒症状之后,用听诊器认真听了一阵心肺,判定没有肺部感染之后,便欣然给我开出医嘱,一是多喝水,二是多休息,三是用热毛巾擦背……我一直在等着他开处方,好去药房拿药,左等右等,没见他动笔,忍不住提醒他,是否需要吃点药?他很诧异地看着我,“吃药”,“为什么吃药?”感冒这个病,有自愈性,不需要吃药,吃药“七天”(好转),不吃药“一周”(好转),怕我没即刻理解,又补充了一句:“七天”不就是“一周”吗?

见我眉头没有打开,这位“洋大夫”便问我,你听说过“感冒美学”吗?美学?我没听岔吧,感冒不是科学、医学话题吗?怎么会冒出美学话题来?恰好那一天,他原来的预约取消了,于是,这位医学人文学院的兼任教师在诊室里兴致满满地跟我叨叨起感冒美学话题。不错,疾病有两面,医学化、科学化是理性的一面,美学化则属于感性的一面。疾病这东西,既可以理性化,又可以感性化。理性化,是把疾病看成是客观的事物;感性化是把疾病看作是体验与记忆,譬如,你此次感冒的诱因是踏浪、狂欢,在你的生活中,它算不上是什么难忘的节目,但是,加上这场感冒,变成了踏浪、狂欢、感冒,便构成愉悦与难受的交集,看似反面敷粉,其实,强化了你对这次老友异国重逢的心灵镌刻,形成难以磨灭的印记。倘若没有这场感冒,你回国之后,很快就会淡忘这次聚会。哦!我半信半疑地问:这道理成立吗?他接着说:感冒这个病,像雨过地皮湿,没有后遗症,或许你们老同学友谊长存才是属于你的“后遗症”。

这位老兄研究弗洛伊德的造诣也不浅,还对感冒中的心理问题给我继续补课,在两性关系中,亚当代表强壮,夏娃代表柔弱,感冒的降临,不仅考验着强者的意志,也强化了弱者的怜惜性,无论哪一方是患者,都造就了爱与悲悯的玄机,如果此时此刻还无视对方的疾苦,柔弱无法激发出爆燃的关爱与悲悯,那么,他们的情感纽带一定不牢固,不久定会断裂。

看来他言犹未尽,不仅感冒有美学纵深,许多疾病都有,譬如结核……没想到,因为感冒让我耽误了一天的参访,却在诊室里补了疾病美学的一课。

咳嗽成了肺痨的台词

回到住所,遵医嘱多喝水,热毛巾擦背,身体休息了,脑子却平静不下来,细细回味着那位老兄的话,还忙不迭地查找“疾病美学”的证据,下意识地强化这次异国就诊的经历。

一般人的见识,疾病是痛苦的象征,疾苦何以成为审美和愉悦的触媒?这是一个谜。苏珊·桑塔格在《作为隐喻的疾病》一书中就曾写道:“早在18世纪中叶,肺痨就被与罗曼蒂克联想在一起。”

上海大学的朱大可先生也曾附和道:“男女的情欲是引发肺痨的精神诱因,他们在疾病神话学中双双成为迷人的主角。咳嗽成了肺痨的一种古怪的歌唱和台词,而浪漫主义则是它的文化回声”。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感冒促成了彷徨中的鸳鸯梦,结核倒是成就了不少千古爱情,一部文学史,林黛玉、拜伦、林徽因的“红晕”永不褪去……多愁善感的郁达夫最擅长此番徘徊,早期的《沉沦》《南迁》,到后来的《茫茫夜》《空虚》《蜃楼》,在郁达夫的笔下,主人公患过的病有感冒、头痛、胃病、肺炎、忧郁症、肺结核、神经衰弱……且一病就是一年半载。因此,病院和疗养院是郁达夫小说中最平常的场景,就像托马斯·曼的《魔山》把小说境遇设在阿尔卑斯山中的一个疗养院。

口罩下探究人性

时光闪回到2022年,人们庆幸走过三年的抗疫生活,重新回复到烟火葱茏的庸常生活,如今,最后的遗迹便是那一张摘不掉的口罩,产生一种荒诞的“口罩美学”。在19年前,SARS流行期间,朱大可先生曾就口罩美学做过这样的阐释:那是一种“遮盖的美学”。把脸掩藏在严实的大口罩下产生了一种意外的效果,它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在迷人的眼睛下面,该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这是美学诞生的前夜。从口罩所拥有的神秘性中涌现了探究的激情,探究爱情的从容与徘徊,探究人性的高下清浊。终有一日,人们会彻底地摆脱口罩生活,我们的脸孔会比今日更真、更美、更善吗?

抱歉,作为一位医学圈子里的老人,没有卖力给大伙普及感冒预防与治疗的医学知识,反而误导大家去深究什么“疾病美学”,或许能“歪打正着”,给大家紧张的防疫心理增添几分谐趣,几分浪漫。要知道,对于大部分奥密克戎引发的轻症感冒,不吃药比吃药好,如同当年那位洋大夫的幽默:“吃药七天”(好转),“不吃药一周”(好转)。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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