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故乡河东行(上)‖宋友权

故乡河东行(上)

宋友权

我的故乡,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的河东嘉绒藏家山寨。

1961年我16岁时,离开山寨到北京上学和工作,此后的几十年里,难有机会回家。1993年夏天的故乡之行,故乡嘉绒山寨的风土人情和民风民俗,那寻根中梦幻般的经历,久久萦绕心头,恍如昨日,难以释怀,不禁提笔写下故乡的山山水水。

2022年6月下旬,从北京乘火车经郑州、西安到成都的行程中,我没有太多的兴趣去观赏车窗外的美景,心里只是深深地思念着我的家人,思念着我的故乡——金川河东。

金川在四川西部大山深处的大渡河上游,夹金山西侧的雪山脚下,距离成都410公里。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到达金川,并在此驻留的14个月里,金川各族群众向红军既捐粮食又捐牛羊,很多金川儿女还参加了红军。中国工农红军在这里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少数民族革命政权和第一支少数民族革命军队。还有,金川的好儿男,清代为保卫祖国的疆土,上西藏、下浙江,为抵抗外敌入侵抛头颅洒热血,留下了一桩桩让人热血沸腾的感人故事!两天的火车行程中,故乡的这些故事,像一幕幕电影在我的脑海里翻腾……

下火车后,赶到成都西郊的茶店子乘坐长途客运汽车。清晨从成都出发,汽车先是在川西平原上奔驰,公路两边的庄稼呈现一派丰收景象。两小时后,汽车从都江堰开始进山了。有人曾以调侃的口气,写打油诗说我:“山里的娃儿爱大山,见了大山就跑得欢”。的确,我一见到大山就兴奋、就激动。何况,车是往故乡奔驰,这更是让我兴奋不已。

汽车离金川越来越近,看到车窗外的大山、河流、树林、藏寨,特别是独具风格的藏家碉房、碉楼,还有满车的乡音——是那么的亲切、美好。

傍晚,到达金川县城。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这里的乡音,这里的空气,既熟悉又温馨。眼前,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舒心动情。

金川县城,海拔虽有2165米,但县城周围是河谷地带,气候温湿,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盛产大米和雪梨等,所以有“高原江南”“雪梨之乡”“红米之乡”的美称。大米是红米,油光发亮,香味扑鼻;雪梨,曾是专供京城皇帝享用的进贡水果。它酥、松、脆,水多渣少,咬一口甜滋滋的梨汁就会顺着嘴角溢出……

我家在河东乡的“丹嘉觉·达尔甲”山寨(现在的旦佳木足村)。从县城回家,要顺金川河西侧的公路往南走9公里,过桥到河东再爬山,到家约需5小时。想当年我在县城上初中时,每周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一来回。

大姐的儿子在县上工作,我回来自然在他家落脚了。他比我小4岁,同住一个山寨,一起长大,爱在一块玩,还常做些“捣蛋”事。我父母去世早,我们兄妹5人,大哥大姐是山寨的农民;二姐二哥当了国家干部。大嫂到我家时,我才3岁。妈妈让我叫她“mo zei”(嫂子)。我问妈妈“mo zei”啥意思,妈妈说:“‘mo’是妈,‘zei’是小,就是‘小妈’,她的辈分比我低一点点,今后你要像尊敬我那样尊敬她,要听她的话”。我看这个 “mo zei”,胖乎乎的身材,红扑扑的脸蛋,黑黝黝的头发,特能干活。我是我家的幺儿,“mo zei”对我呵护疼爱有加。晚上送我去睡觉时,把床铺弄好,被子盖好后,说声“晚安”,然后吹灭灯,退出去,把门轻轻关上。早上我起床下楼,她停下手中的事情,到楼梯下迎我,行下蹲礼,说“das die”(早上好)!然后给我洗脸、吃饭。出外干活儿把我背着走,有时把我放在背篼里背着,我在背篼里一蹦一跳的捣蛋,她呵呵地笑,从不生气。大哥比我大18岁,他对我们弟弟妹妹特别关心爱护,常用讲故事、说笑话、聊天、猜谜语等方式,告诉我们各种各样的知识和做人的道理。他还是村长,带领村民发家致富,很受村民拥戴。

我急切地想回山寨,回到家人身边。外甥说,先不告诉家里你回来的事,给他们个惊喜。外甥提议,这次回家他陪我走另一条路:从县城过桥上山,从“廓布其”山寨到山顶的“波赫尔”牧场,再从哪儿回家。他说:“走这条路有点辛苦哦,路远而且要上到海拔4000米。但景色很美,值得走一走!”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极熟悉。他喜欢摄影,技术不错。这一路由他做向导,还担任摄影,这让我特别高兴。

6月28日早上,天刚破晓,我们从县城出发过桥上山,开始了“故乡行——嘉绒山寨咏怀”之旅。

我没走过这条路,眼前出现的一切景物都新鲜稀奇,令我目不暇接。当我们走到山梁上向四周眺望时,晨雾中的山林风景,像一幅幅画卷在眼前展开。

清晨的县城还没完全苏醒,显得十分宁静;大渡河上游的金川河,从北向南流向远方;昨夜的雨,使大地洁净清亮,河流又将冲洗大地的雨水,带向下游滋润沿河两岸;山腰飘动的薄雾,似缕缕轻纱漫舞,在凝望的瞬间不断变化着……

当我们走到“廓布其”山寨时,眼前出现一个小山村。晨雾中的小山村,显得宁静美丽。“廓布其”是啥意思呢?外甥告诉我:“岩石山顶平台上的寨子”。哦——真是名副其实呀!

我们走在羊肠小道上边说笑,边观赏美景。不经意间,眼前植被的变化,让我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升高。身边陡峭的山坡上大片的荆棘林,虽说不上多漂亮,但它能保护泥土不被雨水冲走,也是一道难得的风景。走过荆棘林地势变平缓了。眼前是庄稼地和村庄——高大的核桃树和大片的果园环抱着幽静的村落。再往上是由白桦树和马尾松组成的茂密森林。林中有草坪,我们走进草坪,脚下的草青翠嫩绿,树叶上的露珠在阳光照射下晶莹闪亮,草坪四周盛开着杜鹃花,芳香扑鼻。

眼前的植物和动物都随海拔的高度变化着。突然,看到树林边的草丛中一只野兔一窜一跳的身影,我俩撒腿就追,但兔子瞬间便隐没在林间无影无踪了,我的心也随着一下子融进这美妙的大自然中了。

走出草坪,进入林中,清新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苍郁的林海把我们带入朦胧而神秘的境地。再往上,传来一片鸟的鸣叫声。外甥说,我们进入鸟的世界了:身前身后,树林间,草丛中,鸟儿们清脆嘹亮的鸣叫声此起彼伏。现在正是鸟儿们的春季发情期,它们的鸣叫声宛如“春之歌”的交响曲。我们情不自禁地用口哨声应合鸟儿们的鸣叫,茫茫林海顿时充满了活力,寂静的山林变得热热闹闹,生机勃勃。

身边——洁白轻柔的云在飘动,洒在树叶上的缕缕阳光,闪烁迷人的光彩,令我们仿佛进入到仙境。

再往上虽然有些累了,但外甥告诉我,现在到獐子的生活区了,这让我一下兴奋起来。这种动物很机敏,我们小心翼翼地四处寻看,但啥也没见着。蜿蜒的林中小路两侧,杉树、桦树和青公式树组成的山林蓊郁如海,大山显得分外神秘。外甥告诉我,这里是熊、野猪、豹子和鹿的领地了。

过去,山民们常到这儿狩猎。现在,这些动物都是保护动物了,数量多起来了。听外甥如此说,我怕万一碰到这些猛兽,心中不免有些发紧。外甥笑着说,不用怕,这些动物非常机警,它们嗅到人的气息就会躲得远远的。

走着走着,看见隐蔽的林中有座塌。它已算不上什么塌了,倒是像一位身材矮墩墩,饱经沧桑,身上长满苔藓,隐逸在深山密林中的老人在此坚守。看到此景,令我十分感慨!外甥告诉我说,这是苯教的千年古塌,叫“俄依儿”。嘉绒语“俄”意为强悍,“依儿”是寨子名。它是山寨的主塌,塌主是位强悍的女神。

在外甥的带领下,我向这位苯教神祈祷:祈求她——保佑天下太平,人间和谐!

向北眺望,啊——看到了我少年时代非常神往的嘉绒地区有名的神山“萨乌若达”(索乌山)。威武的男女神山“萨乌若达”,屹立在群山云雾之中——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山——越来越高,天——越来越蓝。

下午,我们终于登上了少年时放牧的“波赫尔”牧场,这牧场上有我的歌,我的梦,我的故事 ……

我站在森林与群山环抱的“波赫尔”牧场上,伸开双臂扯开嗓子兴奋地呼喊:“我——回来啦!我——回来啦!”远处山谷中传来“回来啦——回来啦……”的回声。

山林中传来的山鸡清脆悠扬的鸣叫声,像是在欢迎我回家。

我坐在松软的草坪上,尽情地吸吮清甜的空气。那久违的青草与泥土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气味,把我带回到了梦幻般的少年时代 ……

在北京的日子里,常常梦见山寨的人和事,梦见牧场和森林。今天回来了。我们从牧场顺着林间下行的小路,踏着轻快的脚步,激动地奔向山寨的家。

啊——看到了日夜思念的……

下午五点半到家了。对我的突然出现,年轻人反应最快,侄女先看到我,拍手大声惊异地喊道:“阿再(叔叔)八太”(我的小名)!家人们先是惊异,瞬间变成惊喜。大嫂疾步跑来紧紧抓着我的手——哭了……对我的突然出现,她从惊奇到惊喜都不知说啥了,等稍安静后忙招呼侄儿侄女们准备晚饭。大哥则含泪拉着我的手微笑着说:“一点都不晓得你回来哦。”并不解地问“咋个是从上面下来的呢?”我说“从‘廓布其’寨子上到‘波赫尔’牧场,从哪儿下来的”。大哥赞赏地说“哎哟,这条路不近喏!你还是跟过去那样厉害哦。”

晚餐,吃到了大嫂亲手做的饭菜,这是我经常想念的故乡味道。

我们山寨有30来户人家,相处非常和睦,人际关系像山寨的空气那样纯净。乡亲们听说我回来了,都相拥而来。大家亲热的手拉手相互问候,一时提不完的问题,好不热闹。小伙伴们相见更是高兴得紧紧地抱着我,笑声不断。老人则久久地搂着我,并用他那温暖的手亲切地抚摸我,流着泪颤声说:“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我老了啊——若再不回来,怕见不到你了……”

乡亲们对我离家多年,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嘉绒语,交谈是那样的自然顺畅,没有丝毫的疏离感, “鬓毛已衰,乡音未改”——又是夸,又是赞!

来源:《阿坝日报》2022年11月25日第3版

作者:宋友权

图片: 代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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