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肺痨作家,塑造出最经典的病人形象

契科夫,鲁迅,余华都学过医,那些经典的文学作品,要么是“医生”写的,要么是病人写的。费尔巴哈说:“痛苦是诗歌的源泉。”疾病在摧残作家的同时,也在创造作家。对于痛苦的理解和感受,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文学的命脉。以下作品,都来源于曾经饱受肺结核病痛折磨的作家,病痛,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01

鲁迅常年饱受肺病折磨,55岁死于肺结核。

《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鲁迅笔下的人物时常充满身体或精神的病态。《药》作为鲁迅经典短篇小说,通过买人血馒头治病的主线与革命者被杀害的副线,不仅将肺结核病症,也将封建统治下人民的“愚昧病症”描写得淋漓尽致。

下面节选的这段,正是华小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下“一股奇怪的香味”的人血馒头的段落。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睡一会罢,——便好了”。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药》

02

郁达夫20岁便患上肺结核,49岁被日本人杀害。

郁达夫一生共创作小说40余篇,然而写到“病”的,据不完全统计,就有30多篇。其中,出现最多的是肺结核。他有9篇小说中的人物都患有此种疾病。肺病几乎成为郁达夫作品中挥之不去的一个情结。

在《银灰色的死》中,主人公“我”学业荒废,穷困潦倒,在遭遇接二连三的生活打击后,依旧沉湎酒色不能自拔,最后刚刚识得一个漂亮女子,还未来得及搭讪,便因脑溢血瘫倒,死在了大街上。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请你等一等吧!”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银灰色的死》

03

萧红,31岁死于肺结核。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自传体小说,通过回忆童年生活,揭露和鞭挞中国几千年的封建陋习在社会形成的毒瘤。在她后期经历过生育之痛、肺结核之痛后,对文中的病痛描写更加透彻深切,但同时这也成为她人生的绝唱。

在《呼兰河传》与《生死场》中,都有跳大神这一习俗。人病了不是求医,而是跳大神。一方面是出于封建迷信,另一方面是因为跳大神这样大张旗鼓的方式可以为自己挣来面子。在《生死场》中,跳大神没有“医好”的媳妇甚至直接用砖头活活砌起来,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跳大神的“治病”遮羞布。

所以老太太虽然是终年病着,但很乐观,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么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觉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意得的了,何况还活着,还能够看得见儿子们的忙忙碌碌。媳妇们对于她也很好的,总是隔长不短的张罗着给她花几个钱跳一跳大神。每一次跳神的时候,老太太总是坐在炕里,靠着枕头,挣扎着坐了起来,向那些来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讲:“这回是我大媳妇给我张罗的。”或是“这回是我二媳妇给我张罗的。”她说的时候非常得意,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瘫病,就赶快招媳妇们来把她放下了。放下了还要喘一袋烟的工夫。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老太太慈祥的,没有一个不说媳妇孝顺的。所以每一跳大神,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东院西院的,还有前街后街的也都来了。只是不能够预先订座,来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来得晚的,就得站着了。一时这胡家的孝顺,居于领导的地位,风传一时,成为妇女们的楷模。——《呼兰河传》

04

卡夫卡,41岁死于肺结核。

常年的肺病影响到了卡夫卡的生活,也使得他的心理更加敏感脆弱,疾病在他笔下被赋予了更多的精神内涵。《变形记》以主人公变甲虫这一荒诞情节作为开端,反映的却是现实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金钱至上的观念与真情的丧失,主人公的“病”更是一种社会的“病”,他已完全丧失自我意识,被社会挤压变形,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却还诚惶诚恐担心着自己能不能被上司、父母满意,他的“变形”实际是社会变形的缩影。

下面节选的这段,正是他刚刚发现自己变身大甲虫后的情形。这卑微的姿态是否让你想起“天选打工人”?

“可是,先生,”格里高尔喊道,他控制不住了,激动得忘记了一切,“我这会儿正要来开门。一点儿小小的不舒服,一阵头晕使我起不了床。我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不过我已经好了。我现在正要下床。再等我一两分钟吧!我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健康。不过我已经好了,真的。这种小毛病难道就能打垮我不成!我昨天晚上还好好儿的,这我父亲母亲也可以告诉您,不,应该说我昨天晚上就感觉到了一些预兆。我的样子想必已经不对劲了。您要问为什么我不向办公室报告!可是人总以为一点点不舒服一定能顶过去,用不着请假在家休息。哦,先生,别伤我父母的心吧!您刚才怪罪于我的事都是没有根据的;从来没有谁这样说过我。也许您还没有看到我最近兜来的定单吧。至少,我还能赶上八点钟的火车呢,休息了这几个钟点我已经好多了。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把您耽搁在这儿,先生;我马上就会开始工作的,这有劳您转告经理,在他面前还得请您多替我美言几句呢!”——《变形记》

05

肺结核、高血压、冠心病、支气管炎……病魔缠绕着巴金的一生。《寒夜》作为巴金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标志着作者现实主义风格的深化,男主人公汪文宣的肺结核患病感受,皆是作者本人的真实写照。

“这个年头死也死不下去啊,”他说了一句,又感觉到胸部的隐痛。病菌在吃他的肺。他没有一点抵抗的力量。他会死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很快地就会死去。母亲呆呆地望着他,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想到这天在公司里听见的同事们关于肺病的闲谈。那是在吃饭的时候,小潘卖弄似地叙述一个亲戚害肺病死去的情形。“只有害肺病的人死的时候最惨,最痛苦。我要是得那种病到了第二期,我一定自杀,”小潘说,眼光射到他的脸上,话一定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听说有一种特效药,是进口货,贵得吓人,”钟老接嘴说。“不过并不灵验,而且这种病单靠吃药也不行啊,”小潘得意地说。“最惨,最痛苦,”他想着,就再也不能把那个念头驱逐开去。绝望和恐怖从远处逼近。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噤(虽然已经是夏天,他还感到冷。他真有一种整个身子落进冰窖里去的感觉)。“为什么就没有一种人人都买得起的、真正灵验的特效药?难道我就应该那样悲惨、痛苦地死去?”他绝望地暗暗问自己。——《寒夜》

06

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之一的契诃夫,44岁死于肺结核。

他25岁时,已经身患肺结核,经常咳血,却仍不肯停下写作的步伐,他曾抱怨:“咳血影响了我写作。”就这样他成了19世纪末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

《第六病室》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创作起源于他去参观了关押苦役犯的萨哈林岛(中国称库页岛)并近距离采访了那里大量的犯人,目睹了那里的死刑、种种酷刑以及大量黑暗现状,对沙皇专制的俄国有了更深刻更全面的认知。他感到当时的俄罗斯如同一个铁窗紧锁的大监狱,使得他坚定地拿起笔,创作出《第六病室》这一经典之作。

伊凡·德米特里·格罗莫夫是个三十三岁的男子,贵族出身,担任过法院民事执行员,属十二品文官,患有被害妄想症。他要么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要么在室内不停地走来走去,像在活动筋骨,很少有坐着的时候。一种令人惊慌不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等待,弄得他总是十分兴奋、急躁、紧张。外屋里只要有一丝动静,或者院子里有人叫一声,他便立即抬起头,侧耳细听:莫非是有人来找他?要把他抓走,这时他的脸上就露出极其惊慌和厌恶的神色。我喜欢他那张颧骨突出的方脸盘,它总是苍白,悲伤,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颗饱受惊吓又苦苦挣扎的心灵。他的脸相是奇特的,病态的,然而那清秀的面容虽则刻下深沉而真诚的痛苦,却显出理智和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文化素养,他的眼睛闪出温暖的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欢他本人,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对所有的人都异常客气,除了尼基塔。谁要是掉了扣子或者茶匙,他总是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拾起那件东西。每天早晨他都要跟同伴们道早安,躺下睡觉时祝他们晚安。除了一贯紧张的心情和病态的脸相外,他的疯病还有如下表现:有时在傍晚,他裹紧那件破旧的病人服,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开始在墙角之间、病床之间急速地走来走去。好像是,他正害着厉害的寒热病。有时他突然站住,看看他的同伴们,想必他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可是他又显然考虑到他们不会听他讲话,或者即使听也听不懂,于是他便不耐烦地摇着头,继续走来走去。可是不久想说话的欲望压倒一切顾虑,占了上风,他就放任自己,热烈地、激昂地讲起来。他的话没有条理,时快时慢,像是梦吃,有时急促得让人听不明白,然而在他的言谈中,在他的声调中,有一种异常美好的东西。听他说话,您会觉得他既是疯子又是正常人。他的疯话是难以写到纸上的。他谈到人的卑鄙,谈到践踏真理的暴力,谈到人间未来的美好生活,谈到这些铁窗总是使他想到强权者的愚蠢和残酷。结果他的话就成了一支杂乱无章的集成曲,尽管是老调重弹,然而却远没有唱完。——《第六病室》

07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20多岁身患肺结核,30岁死于海难。

他笔下的西风是充满光明与力量的象征,能将这份信念传遍四方,唤醒沉睡的大地,告诉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革命的希望近在眼前。然而由于他本人身患肺结核,在《西风颂》中,开篇便将枯死的落叶比作了身患肺痨的人,形象生动却也让这首诗在进步的同时笼罩了一层悲哀的影子。尽管在全诗的末尾是那句鼓舞人心的呐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遥远吗”,但他自己终究没能熬来战胜肺结核的春天。

哦,狂野的西风,秋之生命的气息,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犹如精魂飞遁远离法师长吟,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患肺痨,染上瘟疫的纷纷落叶四散调零:哦,是你哟,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像是墓中的死穴,冰冷,深藏,低贱,直到阳春,你蔚蓝的姐妹向沉睡的大地吹响她嘹亮的号角(如同牧放群羊,驱送香甜的花蕾到空气中觅食就饮)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狂野的精灵呵,你无处不远行;破坏者兼保护者:听吧,你且聆听!——《西风颂》(第一节)

佚名君的话

最近初染新冠,持续高烧,肺部感染,久卧病榻,这对我一个本身有肺炎史的人来说,呼吸也成了一种煎熬。于是突然想起那些曾被肺结核折磨过的作家们——在他们饱受病痛折磨时,都写过怎样的作品?

显然,作家们笔下的“病人”都并非实指,而是对某些畸形的文化的一种批判性隐喻。自身的肺病感受使他们对笔下的“病”有了更深层与全面的解读。当今社会,就技术上而言,肺痨早已不是不治之症,此时的我们,却更容易麻痹于当下的安逸,缺少一百年前作家们的那份“弃医从文”的精神与独立批判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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