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9日上午，由共青团北京市委员会指导，北京青年文学协会主办的“2022年北京市青年文学人才发展研讨会”线上成功举办。本次研讨会以“青春心向党·网著新时代”为主题，以学习宣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为主线，积极引导广大网络文学青年坚定不移听党话、跟党走，帮助青年作家更好地把握时代脉动，自觉承担起传播正能量、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使命，用心用情用功为人民书写，助力青年作家成为文化强国建设中的有生力量。

活动中，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丛治辰作了题为《青年·文学·世界》的主题演讲，本文根据线上演讲内容整理而成。

青年·文学·世界

文/丛治辰

各位朋友，大家上午好。前段时间接到主办方的邀请，说让我在咱们的这次聚会上作一个演讲，搞得我非常紧张，考虑了很长时间，到底要说点啥，甚至还起了个提纲，写了几笔草稿。后来想想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演讲的时间是十分钟，这实际上就是一个研讨会上发言的常规时间，但是在那些研讨会上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基本上是会上听别人讲的时候临时组织思路，然后就开讲，还经常搂不住，一不小心就超过了十分钟。所以如果主办方跟我说你来做一个发言，我大概就完全没有什么焦虑的心情了。这让我再一次意识到，词汇、语言，大而言之是文学，是多么有力量。从“发言”变成“演讲”，就足以搞得人几天心里都不踏实。

我们今天会议的这个主题词，“青年”，也同样非常有力量。我们看到这个词，就会想到一种意气风发的形象，一个人，头发乌黑，身体矫健，脸上一点褶子都没有，大踏步地走在阳光底下。但是大家都知道，现在这个词变得非常暧昧，到底青年是个什么意思，有点搞不清楚了。我非常无聊地查了一下，据说联合国的定义是15岁到24岁叫青年，教科文组织的定义是14岁到34岁叫青年，当然，我最喜欢的是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它说14岁到44岁都叫青年。按照这个定义，我当然还算是青年，鲁迅写《狂人日记》的时候37岁，他也算是个青年作家。

但是当然，大家也都知道，青年这个词很多时候不仅仅是一个年龄的概念，还有一种文化的内涵。1915年，36岁的，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还算是青年的陈独秀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写了一篇著名的《敬告青年》，说青年对于一个社会对于一个国家是很重要的啊，所谓新陈代谢嘛，如果一个社会全都是垂垂老矣的家伙，这个社会就要完蛋啦。他说咱们现在这社会有点危险，但是那些陈腐朽败的家伙，我懒得跟他们多说，我要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啥叫青年呢？他说，要自觉而奋斗。什么叫自觉呢？就是要能够认识到那些新鲜活泼的价值，并为之担负起责任来，不要把自己看低了，甘愿庸庸碌碌。什么叫奋斗呢？就是要坚决和那些陈腐朽败的家伙做斗争，把他们看作敌人，万万不可受他们的毒害。

根据这个定义，陈独秀对于他那个年代的青年是不那么满意的。他说，我看现在的青年，有青年的年龄和身体，但是却拥有老年人的脑神经的，大概又百分之九十。所谓“华其发，泽其容，直其腰，广其膈，非不俨然青年也；及叩其头脑中所涉想，所怀抱，无一不与彼陈腐朽败者为一丘之貉。”刚开始的时候也有点青年的样子，但慢慢就被那些陈腐的东西同化了，或者没被同化，也害怕那些强大的旧势力，畏畏缩缩，不敢和他们斗争。这些，在陈独秀看来都不算是青年。他要的是脑神经层面，也就是精神层面的青年；而不是年龄和身体的青年。经过他这样一解释，青年就变成了一种精神，一种信仰。这种信仰，是现代中国的一种核心精神。正像陈独秀所说的，我们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崇拜老年人的；但是最晚从陈独秀的这篇《敬告青年》开始，我们开始信仰青年，认为青年代表着一种新鲜的向上的求变的求新的力量，可以领我们向更好的地方去。我们的新中国，和这种信仰有很大的关系。他这篇《敬告青年》，是《青年杂志》，后来叫《新青年》的发刊词。这本杂志鼓舞了很多人，启发了很多人，这里面就有个湖南青年叫毛泽东。

不过我们今天是讨论青年和文学，还是回到文学领域来。1956年，王蒙先生只有22岁，无论按照什么标准，22岁大概都得算是青年。还是青年的王蒙发表了一篇小说，可以算是他的成名作，叫《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篇小说在当时被看作是一篇反官僚主义的小说，因此得到了毛泽东同志的重视，在几个场合肯定王蒙的才华，批评那些批评王蒙的人。很多人把这篇小说和苏联的《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联系起来，因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里确实也提到了这个苏联小说，所以这种联系就显得非常有道理。

《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立场坚定地和拖拉机站的官僚主义做斗争的故事，如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真是在学这个小说，那这小说里那个叫林震的青年，倒真的符合陈独秀所说的青年精神。但是王蒙老爷子好像不太同意这么简单地理解这篇小说，他说他觉得《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里面的斗争太理想化了，现实可没那么简单，他的那篇小说不是学苏联的，只是在表达一个青年的困惑和迷惘。《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里的确写了几个官僚主义者，但是着墨最多的那个，其实倒不见得是官僚主义严重的，或者至少，不是最明显的。这个叫刘世吾的组织部副部长其实非常能干，他能有条不紊地对付繁杂的公务，从一堆文件里准确地把需要的材料找出来，也很能把握工作的节奏，该放手的时候放手，关键时候又能够雷厉风行地把任务完成。但是他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并且颇为苦恼，就是丧失了激情，把一切工作只是当做工作来干，干得很熟练，干得很好，却因此对很多事情麻木不仁了。工作在他这里只是工作，他看不到工作背后具体的人，意识不到把一件在他看来不着急处理的工作放一放会让相关的普通群众多么苦恼，他对生活中工作中的一些不合理的事情不再感到震惊，更不会想要去积极改变，而变得麻木不仁，认为那都是难免的，生活本来就没有那么理想。说实话，也许刘世吾是对的，生活的确不可能是完全理想的。但是如果承认了这一点，不为了改变那些不理想的事情而奋斗，在陈独秀的定义里，就恐怕是衰老的表现了。好在林震并不衰老，他还是充满着热情，还是嫉恶如仇，还是缺乏世故的成熟，而愿意大胆地在一切场合为了他所希望的改变去努力。而塑造这个人物的王蒙也并不衰老，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是青年写作最好的典范。

陈独秀给青年下的定义太理想化了，也不会考虑青年面临的真实情况，但是王蒙是很人情练达的，他非常清楚，青年们面对的世界不会是完美的。心思简单的青年人面对一个和想象中和书本上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是会蒙圈的，是会困惑的。但是没关系，一个青年的写作者愿意勇敢地面对这样的世界，愿意真诚地将这个世界写出来，把困惑说出来，供读者和所有人去思考，也让自己有所反省和警醒。这或许不是一种完美的写作，但却因为热情、勇敢和真诚触及真正的问题，留下长久的印记。事实上，王蒙在这篇小说里提出的问题，在此后的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以至于新世纪的今天，仍然还在不断的思索和讨论当中。

今天写青年的文学也不少，但是像王蒙老爷子那篇那么有力道有味道的不多。有人说，这是因为现在的青年们很难啊。确实，我也觉得挺难的，但是我看王蒙写的那个青年也很难。事实上，面对庞大的世界，稚嫩的尚未成熟的青年，总是难的。所以问题恐怕不在于难不难，而在于是不是热情、勇敢和真诚，在于青年的写作者是只看到了自己，还是也能像林震一样，看到了世界，并且敏感地看到了广大世界里那让自己困惑的东西，并把它说出来。

也有人说，今天的青年写作者面对的世界是很复杂多变的啊，今天的新媒体时代提供的信息那么多，造成的变化那么多，过去可不能比。的确，我想今天关于青年的定义之所以不断把年限往后调，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营养好了，医疗好了，寿命长了；一方面可能也因为面对这么庞大信息量的世界，一个人要成长为青年，培养出看世界的一双眼睛，要比过去有更多的准备。但是，王蒙是处在新旧社会的交界地带，一个全新的社会图景在他的青年时代展开，那种变化，我们怎么就敢确定不比今天的信息时代造成的变化更剧烈，信息更纷纭呢？新的时代应该造成新的刺激，新的世界应该打开新的视野，新的媒介应该为我们的文学提供新的工具。今天参加这个会的都是网络时代的写作者。网络文学为我们的想象力提供了更从容的空间，但是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穷尽了这个空间的可能性其实还有待讨论。2004年，同样22岁的阿越，开始写作《新宋》。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网络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我以为晨飒老师的写作都与这种宏阔的历史想象风格有一定的关系。我喜欢的原因就在于，阿越是借助网络时代前所未有的想象力，探讨了一个世界可能性的问题，在这部不无幻想因素的小说里，他面对的是真实的世界，把对于世界的困惑转化为在文学世界中的追问。我以为这也是有陈独秀所说的青年精神的文学。相比之下，我的确对某些看似新颖奇特，实则陈陈相因，向着既有的陈旧模式封闭并不断复制的写作不那么感兴趣。

我以为，今天，在网络文学的领域里，我们还是有必要回到《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回到陈独秀在《敬告青年》里提出的对青年精神的几个具体的定义，来时刻反思我们的写作和思考，反思青年和文学和世界的关系。陈独秀说：青年应该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这意味着不要被名利绑架，甚至在特定的时候也不要被读者绑架；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这意味着不要被已经成为舒适区的陈词滥调局限；他还说，要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我就谈到这里，谢谢大家！

作者简介

丛治辰，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2002年至2013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2015年至2016年赴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访学。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当代文学批评等。著有《世界两侧：想象与真实》；译有《电脑游戏：文本、叙事与游戏》；在国内外期刊报纸发表研究论文及文学评论百余篇。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等多种奖励。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三届客座研究员、特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