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岭小学”在哪里︱江花

电影《凤凰琴》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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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村庄名字来历这回事,先前,还真没有细想过。在我看来,村庄名字的来路无非这么几条:依姓氏命名,譬如我们村,村里两大姓,一周一余,所以它的行政名叫“周余村”;依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命名,湖北应城有个“知府村”,起因是300多年前,应城市郎君桥月亮湾村走出一名为民办事的好知府,故将月亮湾村更名为知府村;依地理特征地理环境命名,就在我们周余村不远,有个横堤村,因为那里极容易发洪水,人们把房子建在高高的堤上;依当地物产风俗命名,“莲花村”,因为这个村里荷塘众多。

这些来路应该足以涵盖每个村庄的历史。但是,眼界总会被打破,历史总会被创造。

2021年11月,按照“合村并镇”相关政策,团风县上巴河镇张家寨村和团风县上巴河镇螺蛳港村,要合二为一。按照我上面谈到的命名依据,新村名可以有A有B有C等选项,如从两村原来的名字中各选一个字组合而成,“螺寨村”。对不起,它没有通过,它还不能代表张家寨村和螺蛳港村的情感所求,精神所至。11月26日,经过200户村名全体投票,新的村委门口挂上了鲜红色字样的门牌“凤凰琴村”,它的来路出自一部文学作品。

1992年,作家刘醒龙在《青年文学》上发表中篇小说《凤凰琴》。讲述了大别山天堂寨脚下,“界岭小学”几位山村教师围绕一个“转正”指标归属问题所引发的悲欢离合。他们在落后贫穷的现实面前,坚守“为乡村启蒙”的神圣职责。“凤凰琴”被誉为乡村教师的生命赞歌,成为普通中国人无私奉献的代名词。

29年后,中国新农村土地上诞生了凤凰琴村。时间检验了一部文学作品,也印证一条真理:书写时代记忆,书写人民心声,书写民族精神者,必将在历史的长河里久久回响。

《凤凰琴》不再仅仅具有其独立的文学审美价值,它超越了文学本身。从小说到电影,到一个崭新的地球村名“凤凰琴村”,再到2022年举办的“一曲弦歌动四方——重温《凤凰琴》系列文艺活动”。近30年时间过去了,在文学接受、传播、与时代同行过程中,《凤凰琴》文学力量历久弥新,不断激发出强烈的社会反响,它饱满的情感动能依然点中我们的“穴位”。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气质,更是乡村教师所代表的民族精神力量的传承与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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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再读《凤凰琴》,读到这一段:葬礼来了千把人,把余校长都惊得慌了手脚,都是界岭小学的新老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亲属,操场上站了黑压压一片。村长致悼词时说了这么一句“明爱芬同志是我的启蒙老师,她二十年教师生涯留下的业绩,将垂范千秋”。我在一旁作批注:这段历史,你是否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学会的第一道算术题,1加1等于2。我写下的第一个汉字“一”,都来自“界岭小学”。

他站在讲台上,有时裤管上面满是泥巴浆,有时头发上粘着稻草。他要插秧割谷,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要循循善诱,开启一村的小儿小女的启蒙之窗。他为人老实,又没有长出一幅镇得住学生的严师形象。他的课堂上,我们为所欲为,进行五花八门的比赛,谁的纸飞机飞得远,谁吐唾沫吐得远,谁打弹珠打得准。看到教室里那些自由翱翔的飞机,他擦着额头上的粉笔灰,你们啦,你们,看这里。他转过身去,边板书边念:先括号,后乘除,再加减。我们当耳旁风,但他太固执了,放学时,留下我们开小灶。十道算术题,你不做对七八道,莫想回家。他坐在你身边,给你一遍遍讲公式,一个个剖析例题。村里人实在看不下去,说余老师,你是不是力气用不完?你力气用不完,回家割谷去。这伢油盐不进,你在他身上瞎下功夫,吃力不讨好。他取下厚镜片,揉了揉眼睛说:“你们别看这伢玩性大,他是真聪明,把他盯紧一点,只有好没有坏。”他的语气里带些不满,村里人不应该这样看待他的学生。

期末考试那天,大雪纷飞。刚回到家的他,猛然想起了一道选择题的答案有误,必须赶紧纠正。家里人说,这大的雪,明天早上去。他不听,说等老师们连夜填写完成绩单,明天再来修改,工作量就大了。路上一片白茫茫,风呼呼地刮,又是逆风,他心里着急,愈发使力,整个人近乎趴在车上。蹬车上坡时,一辆小货车正好从坡上拐下来。他视线模糊,直接撞了上去。口袋里的钢笔被甩到一边,红墨水溅在雪地上,滴滴鲜明……

写到这里,我有些离题?也不尽然吧,《凤凰琴》是几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它是一个开关,你稍一拧动,那些沉淀在时代性主题中的深沉情会汹涌而来。我曾经拿一个话题问过好多朋友,他们大都是这个社会所谓的精英、教授、医师、县长、企业老总。我说来聊一聊对我们一生影响最深的老师。他们聊到高中班主任,大学导师,MBA教授。随后沉默片刻,找出了自己的“界岭小学”和“明爱芬老师”。

不可想象,在20世纪的60年代到90年代,如果没有民办教师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中国的乡村教育会走到哪条路上,我们的人生启蒙会开到第几扇窗。一扇?半扇?正是无数个《凤凰琴》里的余校长、孙四海等这些民间英勇,支撑起一个民族的底盘。

民间从来不缺少默默苦行的英雄,一个作家有责任有义务,对一切为人民牺牲奉献的英雄们给予最深情的褒扬,书写出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诗。《凤凰琴》的后续作品《天行者》扉页上,刘醒龙写道:“献给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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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总会给文学史提供一个或几个新鲜的人物,如《祝福》中的祥林嫂,《人生》中的高加林,《凤凰琴》也是如此,它成功地填补了“乡村教师”这个文学形象。他们复杂多样,生动鲜活。

余校长,自己的爱人长年卧病不起,他还让离学校远的学生寄宿在他家,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邓有米,为买不起课本的学生垫付书本费,妻子为了接送路队回家的他,半路上遇到狼,左眼落下残疾。孙四海为了维修校舍,将自己尚未成熟的茯苓刨出来贱价卖掉。每到周末,他们分别护送学生回家,尽管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坎坷难行的山路,还有时会出现的狼群。这几名乡村教师面临教学环境、生存环境极其艰难,还遭到村长等人的轻视,他们仍兢兢业业,恪守教育工作者的使命,展现出崇高的精神境界与超越世俗功利的价值取向。正如余校长所说,当民办教师的,什么本钱都没有,就是不缺良心和感情,这么多孩子,不读书怎么能行呢?

同样是这批人,余校长为迎接全县扫盲工作检查验收,和副校长邓有米,教务主任孙四海偷梁换柱,张冠李戴,将不足百分之六十的实际入学率伪造成百分之九十。邓有米,为拉拢与张英才的关系,曲意奉承,中伤同事。孙四海,孤身一人,多年来恋着王小兰,却结不成正果。夜夜吹笛,永远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笛声如泣如诉,凄婉至极。在一个“转正”指标面前,他们更是经历心灵的煎熬,隐藏卑微和龌龊的无奈。

在作家笔下,这几位教师形象没有简单化、符号化,不再是传统道德中所宣称的卫道士。作家将笔触伸向人物内心深处,写出他们的精神搏击和灵魂挣扎,从而塑造出这群独特、丰满、真实的艺术形象。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全国有近200万民办教师。因为没有一个正式身份,他们的社会待遇、经济收入远远不如那些公办教师。为了一个身份的证明,余校长等几名教师的忧伤渴望,挣扎博弈,显得如此真实可信。

人物刻画如果仅仅止于此,它是单薄的。作家要紧紧抓住人类灵魂上的理想,要比其他人更为清醒地去努力实现。我们来看看这场指标之争的结局。指标批下来了,只有一个,给谁?无论是给明爱芬,还是给张英才,围绕这个指标的去向延展开的曲折起伏,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大光辉,这群山村教师从卑微和无奈中走向了崇高和纯洁的巅峰。作品以丰富的人物精神世界冲突、深刻的现实意义,完成了对时代精神的烛照,成为人类灵魂的向导。当张英才面对已经到手的指标,大叫一声“我不转正”,他完成了个人的成长和灵魂的净化,小说的精神价值推向最高峰。

《凤凰琴》在今天依然给广大艺术工作者以深刻的创作启示,正是因为刘醒龙秉承着“为人民书写”的艺术宗旨,以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写出了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和精神写照,写出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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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文学是无用之用,她在现实世界里,可以发现问题,但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凤凰琴》却给出一个相反的例证。它不仅关切了当时乡村民办教师的生存命运,更是促进了这个群体人生命运的改变。当时全国近200万名民办教师的转正工作顺利推进,与《凤凰琴》产生的巨大影响力不无关系。它走出固有的文学区域,进入社会生活的重构,与中国当代生活形成了良性互动。

在《刘醒龙文学回忆录》中,有一段他与《天行者》英文译者艾米莉·琼斯的问答。

对方问:“界岭”是虚构的地方吗?应该在中国哪里?

刘醒龙回答说:界岭是中国乡村中极为常见的地点,村与村交界处、镇与镇交界处、县与县交界处的地名,经常叫界岭。凡山岭分水之处,也总有地名被惯性地称为界岭。

他的意思是说中国大地,百川千山,界岭无数。界岭小学是所有艰苦地区的乡村学校,以及坚守在乡村教师岗位上的中国最基层知识分子的集合。

“界岭小学”已然不是一个地理坐标,而是一个文化符号。我们寻找它,就是寻找作家与时代的关系,寻找作家如何牢牢扎根生活,写出一个时代的“中国精神”,彰显一个民族的灵魂力量。

(周芳 作者系湖北作家)

【编辑:王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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