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林外的银杏——古木观察成为一种确认历史记忆的方法

原作者:挈挈

注意!!!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当我们游览名园狮子林时,有留意过狮子林南侧那条百米长的小巷吗?狮林寺巷,敏锐的游客一定会马上开始寻找这座古刹,但难以寻觅踪影。时光倒流至六百年前,狮子林最早的寺记《狮子林菩提正宗寺记》载:“姑苏城中有林曰狮子,有寺曰菩提正宗,天如禅师惟则之门人为其师创造者。”在作者翰林学士欧阳玄的眼前,根本不是一座挂着“狮子林”牌匾的世界文化遗产,他所见的正是林木茂盛、丘壑曲折的一处禅院——狮林寺。

1“禅”在何处?

元至正二年(1342年),来自杭州天目山的临济宗禅师天如惟则与其弟子们看中吴地荒地的古树竹石,在此买地建屋,立“菩提正宗寺”。相较于同时代的寺院园林,狮子林自创建起便地位不凡,天如禅师得法于临济宗中峰明本,中峰一系被认为是元末南方禅宗的领袖,他们于吴中建立道场显然得到了高官显贵的护持。避居山林在政治混乱时代被视为是保持清净的象征,山林禅一支往往与朝廷疏远,过上草栖浪宿、结庵而居的清修生活。

然而,当时的人们就有疑问,彼时的狮子林尚在姑苏城齐、娄两门之间,繁华城市之中如何静修禅法呢?天如禅师自有他的解答,从山林迈入城市,这既是他个人生命场域的转移,同时也是他对净土学说阐发推进的结果。

(明)倪瓒(款)《狮子林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从园记和明初的绘画中,处处可见营建初狮子林石林遍布的野趣。虽然岩石是西方极乐世界殊胜景象的象征物,但天如禅师并未刻意堆叠山石,而是保持原有的地形,“因地之隆阜者,命之曰山;因山之有石而崛起者,命之曰峰”,达到“经营实由智巧,亦师之愿力所成就也”的境界。作为一座禅林,临济宗所秉持的自然理念都内化于狮子林空间中,是理想山林世界在现实的一种再现。禅宗本来持唯心净土之说,而天如禅师直接承认净土是心的呈现,不可离开心谈净土,那么人们只要保持对佛号的“正念”即可修行,并不必坐禅于深山。

所谓“物我两忘,形势俱泯,以狮子还狮子,以石还石,以林还林,然后佛自还佛,法自还法”,现实中物我的分别取决于人自身的想象,而不是世界本原的差别,那么狮子林的假山假水,与天目岩巍峨的高山也并无差别。这恰恰顺应了禅宗向世俗社会普及的需要,狮子林便是在此思维下顺势而起的一座“城市山林”。

(明)杜琼《狮子林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更重要的是,除寺院住持身份之外,天如禅师也以诗文闻名于世,常与吴中名士于狮子林中举办雅集。既然狮子林是自然景观的微观缩影,那么诗文中被表现的自我形象也是理想呈现。在天如禅师自赋的《狮子林即景十四首》中,他言“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将自身与世俗世界分离,一位高洁隐士的形象浮现。元末明初乱世之中,狮子林第二、三代住持都继续与吴中文士精英们保持密切的联系,依托狮子林进行觞咏唱和,对参与雅集的士人来说,狮林寺本身是公共的、开放的空间,也是他们无需拒绝世俗生活即可实践隐逸雅趣的处所。

(明)徐贲《狮子林十二景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洪武年间,高启、王彝、张行、徐贲、倪瓒、姚广孝等名士屡屡到访狮林寺并留下墨迹,终经道恂之手出版《狮子林纪胜集》,历代雅集诗文两百余篇析为上下两卷,以僧俗交游、弘扬禅法为中心。然而,不知这些诗文的创作者自己是否意识到,他们的诗作成为了狮子林流传后世的真正原因,“城市山林”的典范符号由他们共享的价值取向而充盈,天如禅师及其禅宗思想在吴地的流行早已不在《净土或问》里,而在于人们对狮子林的反复书写、绘画之中。我们若问:禅在何处?禅内化于狮子林,诗与画成为维系狮林历史记忆的基本方式。之后的岁月里,禅宗园林成为狮子林永恒的头衔。

《狮子林纪胜集》书影 清活字印本 苏州博物馆藏

2 寺在画中寻

前文说的是狮林寺,但今日的狮子林分明是私家园林风貌,园林里耀眼夺目的是乾隆皇帝御笔“真趣”亭,与昔日的伽蓝格局毫无联系。而事实上,狮林寺的彻底消失距离我们仅仅七十余年,我们与乾隆帝所见的几乎为同一园林。

(清)钱维城《狮子林图卷》加拿大阿尔伯特博物馆藏

入明之后,狮子林被归并入承天能仁寺,嘉靖年间的画家钱榖拜访寺院时发现其已侵颓,直到晚明万历年间才重修,明末清初狮林寺一度香火旺盛。尽管没有具体文献记载狮子林何时寺、园彻底隔墙分开,但大致可以推测出,康熙年间狮林寺的园林主体部分已成为私家“财产”。乾隆年间衡州知府黄兴祖父子接过重修的狮子林,改名涉园,乾隆帝南巡五次前往。在高晋负责编纂《南巡盛典》中,附有大量的木刻版画插图,比起宫廷画家钱维城《狮子林图卷》的夸张笔法,版画显得更为写实,贴近今日的狮子林。

引自《南巡盛典》卷九十九《名胜》,乾隆三十六年序刊本,第七页

元末明初时的狮林十二景大部分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新造建筑。园中更大的面积被新叠假山占据,新叠石摒弃了壶中天地、芥子须弥的微缩化场景,而是力求错综复杂,人工痕迹更加明显,规模也更为庞大。黄氏涉园中新增建筑无疑都与乾隆的巡幸有关,御书碑亭、御诗楼、落座之处占据了参观游览路线的核心位置,吸引着所有来访者的目光。

更引人注目的是,南部规整的园墙之外,我们终于得以一窥清中期狮林寺的风采。山门气派,古木参天,藏经阁与大雄宝殿皆为重檐歇山顶建筑,宝相庄严。从重修寺志中可知,辛未年南巡时乾隆还御赐画禅寺匾额与内藏《大悲经》,以至狮林禅寺再度成为吴门名刹,规模更胜于旧,“故都人士踵相错于道,远方来游者或一至再至曾不以为疲”。清中期狮林寺的恢宏气象与元末禅林不可同日而语,一方面皇权的驻临引发民众的捐助热情,另一方面寺院又致力于彰显皇家威严,与刻意疏远朝廷的山林禅宗旨相背反。

姑苏名园狮子林图 版画 日本天理大学图书馆藏

不过,问题在于,或许狮子林图像本就无意展示真实的狮子林。甚至说,乾隆帝爱不释手的倪瓒《狮子林图》可能是一幅明初的伪作,并不意味着我们从画中能找到真正的狮林寺。但是,这恰恰证明,图像也是有意识的创造,在作者有意无意的想象背后,隐藏着历史的线索。举例而言,《南巡盛典》版画中,帝王行迹以石碑、轶事等各种形式驻留在园林空间中,更意在宣扬狮子林是帝国版图中的一景。

和元明画作对比,自然景观在清代画作中的存在感被降低,尤其是古木从主角变成建筑的陪衬,清代狮子林更像是社交、政教的场所。私家园林的真谛并不在于物质空间上的占有,因为物质总会随时光湮灭,园主能够主导、塑造园林的审美体验才是真正的占有,显然清代的狮子林正在形成别样的风景。园林气韵与皇权象征融合为一,这背后也正是地方精英与满清帝国重新书写历史记忆的需要。

狮林寺历史沿革简表

元至正二年(1342)天如惟则禅师与弟子建菩提正宗寺。

明洪武初 狮林寺归并承天能仁寺。

洪武五年(1372)七月 住山如海上人请高启、张适、王行、谢徽、申屠衡、张简、陶琛、道衍八人举办狮林雅集。

洪武七年(1374)如海上人邀倪瓒、徐贲作画,狮子林名声大振吴中。

嘉靖十三年(1534) 狮林寺中和尚散去,被势家所占,存弥陀院。

万历十七年(1589)僧人明性持钵化缘,在慈圣皇太后赐经之下重修狮子林,改名圣恩寺。(见江盈科《奉敕建重修师子林圣恩寺记略》)

清顺治五年(1648)居士陈日新再次重修。(见李模《敕赐圣恩古师林寺重建殿阁碑记》、缪彤《敕赐圣恩师林禅寺重建碑记》)

约康熙十八年(1679)前  狮子林园林主体部分归张文萃、张士俊父子私有,开始成为独立的私家园林。(参见魏嘉瓒《苏州古典园林史》)

康熙四十二年(1703)康熙南巡亲临狮林寺,赐匾与对联。

乾隆十三年(1784)杲徹上人重修狮林寺大殿与山门。(见彭启丰《重修师子林敕名画禅寺碑记》、蒋元益《画禅寺碑记》)

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南巡赐寺额“镜智圆照”。

乾隆二十七年(1762)乾隆南巡赐匾“画禅寺”。

乾隆三十四年(1769)杲徹上人圆寂,住持宏通上人继续修建。

嘉庆四年(1799)道林上人见寺院倾圮,发愿重修,在苏州民众的捐赠下复其旧貌,规模胜于前。(见潘奕雋《重修画禅寺大殿记》、彭希濂《重修画禅寺大殿记》)

1955年前后  狮林寺庙宇被工厂占用。

3 始于自然,成于树木:银杏在说话

我们如何确认狮林寺曾经存在?是历代书写者竞相题写的文本?还是图像中那曾经恢宏的宝殿?前文我们从诗、画中辨识出了历史中的狮林寺,能排序出清晰的历史沿革,从不同时代对于同一地景的重写、对话中提炼出丰富的意涵。换言之,自狮子林建寺始,所有到访者走进园子时,也就走进了一套历代书写者创造的审美系统。地景由诗文与绘图创造并流传,又体现着各种文化传统的交织与博弈。有人说,狮子林景观的命名之中还保留着原初的几分禅意,如揖峰指柏轩、问梅阁的建筑名称都出自禅宗公案,流露出对自然山川的热忱,这些命名将人带入隽永的意义世界。

狮子林秋景 橘涂初四摄

可是,我们还有机会听到狮林寺自己的声音吗?

多少辉煌一时的古迹就这样消逝在历史时空之中。今年,距离群贤毕至的“狮林雅集”,已经过了650年;距离晚明万历年间慈圣皇太赐经,已过去433年;距离乾隆帝第一次驾临狮子林,作《御制游狮子林诗》并赐寺额“镜智圆照”,已过去265年。我们相隔着遥远的年代,知道那么多的细节,这些细节蕴含着各种历史书写者的成见,用来界定远超我们生命历程的记忆。我们在探索不同的史料时,好像走进了一座迷宫,每条文本都在召唤我们进入他的历史语境,不断地进行反思、辨认,真正的狮林寺似乎彻底消失在苏城中。

难道狮林寺追忆之旅到此结束了吗?正值深秋时节,狮子林园内古树满树灿烂,尤其是园西土假山上一棵银杏,引起游客驻足围观。而从接驾桥向扇亭望去,狮子林墙边另有一棵银杏古木,姿态斜倚,却喷发出生命力,在园内即可望见其硕大的树冠,金黄色的叶片更是随风飘落。据《苏州市古树名木志》,可知此树树龄推断约640年,高度约18米,周径约4米,原属织锦厂,今在园外小区中。这会是狮林寺唯一的物质遗存吗?

我们重新去探索历史图像,狮林寺大殿西侧正有几棵古木,其中不乏银杏。将今日航拍图与版画对应,推知这棵银杏正在原先狮林寺的大殿附近,如果古木树龄准确,这棵银杏正植于狮子林建园之初,可能是最古老的树木。这足以令人兴奋!狮林寺的藏经阁、大雄宝殿未留下老照片,《狮子林纪胜集》中的六通碑刻也仅余文字记载,而这棵古树却可能幸运地穿越历史时空,来到我们面前。王朝更替于它而言不过是转瞬之间,我们也不过是它六百余年生命中见过的一员。

文本总是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影响着我们对过去的认知,而这棵银杏古木的发现打破了我对文字的固有迷信。它让我相信,生活的田野中蕴藏着无数的惊喜,从史料的边缘可以拼凑狮林寺的大致情况,而这棵古木则直接让人触碰到狮林寺的历史。得益于古人建寺栽木的习惯,古木观察更大意义上成为一种确认历史记忆的方法。

银杏固然不会说话,我们也无法替银杏说话,但它慷慨地回馈每一位发现他、寻找他的观者。有限的空间里,一地的银杏叶留给后人惊喜、兴奋、失落,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观赏。

参考文献:

本文写作受到橘涂初四微博“姑苏区小众银杏收集计划 第六期 最熟悉的陌生树”启发,发现狮子林园外古老银杏树,并提供秋景、航拍照片若干,特此感谢橘涂初四!

[1](元)释善遇辑. 师子林天如和尚净土或问,大正藏 第四十七册卷1.

[2](元)释善遇编. 天如惟则禅师语录,卍续藏经 第1辑第2编第27套第5册.

[3](明)释道恂编,(清)徐立方校. 师子林纪胜集,郑晓霞, 张智主编. 中国园林名胜志丛刊31[M]. 广陵书社, 2006.

[4](清)徐立方、释杲朗辑;(清)汪世昭校. 师子林纪胜续集,郑晓霞, 张智主编. 中国园林名胜志丛刊31[M]. 广陵书社, 2006.

[5]同治《苏州府志》,据清光绪八年江苏书局刻本影印,收入《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M], 南京:凤凰出版社, 2008.04.

[6]苏州市园林管理局修志办编. 狮子林志稿[M]. 1986.03.

[7]郭明友著.明代苏州园林史[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3.05.

[8](英)柯律格著. 蕴秀之域 中国明代园林文化[M]. 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9.01.

[9]巫仁恕著. 优游坊厢 明清江南城市的休闲消费与空间变迁[M]. 北京:中华书局, 2017.10.

[10]赵琰哲.图画与园林的互动—倪瓒(款)《狮子林图》及其清宫仿画研究[J].中华书画家,2018,(第9期).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