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悠悠

有多少 冤魂嗟叹

空怅望 人寰无限 丛生哀怨

泣血蝇虫笑苍天

孤帆叠影锁白链

残月升 骤起烈烈风 尽吹散

这是电视剧《大宋提刑官》的片尾曲，押词牌《满江红》。

飘飘曾评价这首歌是“近二十年来古装剧音乐第一佳作”，亚季军则是《铁齿铜牙纪晓岚》主题曲、《甄嬛传》片尾曲。

但比起《谁说书生百无一用》作曲的诙谐新颖，《凤凰于飞》填词的工整秀丽，这首歌的质量却褒贬不一。

无数“学者”批判它的歌词——“白贴了个词牌名，《满江红》正体的双调九十三字，十三个变体，没一个字合韵的。”“有很多逻辑错误，泣血蝇虫笑苍天，那你到底是泣还是笑？”

甚至，还在知乎等平台，给它重新填词。

但平仄考究的歌词，出来的效果，却远不及原词来得振聋发聩。

只是因为，它言志。

不仅是古人的志，甚至于在今天，我们依然常见这种，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蚁民大事——

最近热议的“操场埋尸16年”的冤案，又让飘飘想起同样是16年前拍摄的，以“洗冤”为主题的神剧《大宋提刑官》。

这次重温，飘飘才发现，这部剧一点都不“神”。

反而，“实在”得很。

现实

全剧开局就丢出一个现实而辛辣的问题——

一桩经十几个官员检验过、都判下暴病身亡的命案，你一个刚踏入官场的新人，能不能推翻？

宋慈岳父给他的，是劝告：若无十成胜算，万不可贸然开棺。

宋慈父亲给他的，是鼓励：莫道十成胜算，但有三分疑问，就不敢轻言放弃。

因为，人命关天。

一边是为他铺平仕途的岳父，一边是对他言传身教的父亲，宋慈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青出于蓝胜于蓝，笃信——人命，大于天。

冒险开棺，推翻铁案的宋慈，突然惊醒，原来一切都只是场梦。

但，现实中他要面临的抉择，远比梦中还艰难——

新婚之日，出门迎客，却迎来了父亲的棺材。

断狱几十年从无错漏的父亲，误判了一桩案子，致罪不至死之人被判极刑，愧疚自尽。

留下遗书给儿子，你种地打渔，干啥都行，就是别再碰刑狱司皋了。

热爱查案洗狱的你，听还是不听？

同窗读书、同科中榜的好基友，一个不怎么翩翩但足够热血的少年。

发誓要独闯官商勾结的梅城，让受苦的百姓再见青天。

刚去半个月，还没撕开口子，就惨死他乡。

背负父亲遗命的你，兄弟这冤案，查还是不查？

完成兄弟志向，掀翻梅城的黑暗团体，成就了偌大声名的你，是按岳父铺就的花路，做个京官，安稳走到底；

还是保持初心，请调到地方走访洗冤？

为了帮一个羞辱过自己的人，查清冤案。

结果查到自己老丈人头上，老丈人已经做到一品大员，也是为了面子一时糊涂，少了他这保护伞，自己也将成为众矢之的。

夫妻之情，翁婿之谊，拉锯着正义昭昭。

你揭发，还是不揭发？

整部剧，从开头到结尾，都是夺命连环问。

一个个问号有如旱天雷般巨大、响彻。

问一百个人，一百个都会有不同的选择。

因为，这些问题实在太过现实。

割舍哪个，都是切肤之痛。

编剧却把它们连珠似的丢给主角，抛向观众，不得不说，过于魔鬼了。

真实

这部剧的真实感，来自很多方面。

首先是取材。

主人公宋慈被誉为”世界法医学鼻祖“，凭借二十多年断狱经验所著《洗冤集录》，先后被译为法、德、朝、日、英、俄等多国文字，影响深远。

作为一个难得的，学唯心主义哲学长大，却大搞唯物主义的古人，他的事迹，是很适合被改编成电视剧的。

而他的著作，除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相当一部分认知和验尸方法，在今天看都是科学且依然被使用的。

除了破案有真实经验支撑，手法合理。

另一种真实感，来自于演员的表演。

首先，这是一部喜剧演员全体转型的神剧。

不看这部剧，你都不知道范厨师打天下的钱，全靠捡漏。

也不知道郭子穿越到古代，老婆也一个比一个美……

不知道黄大锤的隐藏身份，是郭达·杰森·斯坦森。

一水儿耳熟能详的喜剧演员，演或贪，或怂，或奸的角色，毫不出戏。

其他在别的剧中形象光伟正的演员，也来了个大反转——

赵政委化身隔壁老王。

白家七少奶，出轨还诈死，上演倩女幽魂。

白家的天使大姐也不闲着，卷包倒贴小白脸。

配角各个出彩，主演危机就来了。

可这一位，不慌——

主演何冰，去年白玉兰奖的最佳男主角。

早年的他，一点不突出，甚至因为外貌有点自卑，听人说中戏对学生形象不苛求，犹疑地去了。填完表回过头，身后是一米八几的胡军，青春靓丽的巩俐。他傻眼了——

完全被骗了，谁说中戏不看形象？

虽然自嘲是“特招”，但他还是被录取了。

大学毕业后，又被分到北京人艺，再次成了背景板，他的同学江珊、徐帆红透半边天时，他还是舞台上只有一个字台词的小龙套。

后来他回忆那段日子，说”一个演员要等待着自己的成熟、成长，在成长没有来之前着急也白搭。就算成功一次、半次，也是老天爷给你的好儿，就接着。“

《大宋提刑官》无疑是上天送来的大礼，但何冰接得也是准确无误，妥妥当当——

首先是他对人物的理解。

历史上的宋慈，作为南宋经略安抚使（三品以上官员，官阶一般为正二品或从一品）却每每愿意亲自验尸，做这种在古代被最认为低贱的事。

可见其人的”刚正谨慎“。

但，也因为这份“正”，在南宋这个时代，他注定是有悲剧色彩的。

而《大宋提刑官》中早期的宋慈的形象，其实是有些脸谱化的——

天赐神挂，幼承庭训，却比父亲还要强。

后台强大，一手断狱本领无人能及，每次出场都是口若悬河、吊打贪官蠢吏，稍微演不好，就会有装逼之嫌。

但何冰品出了这个人物的涩味，所以在表现上毫无浮夸之感。

去查好兄弟孟良辰被害一案，嫌疑犯是仵作出身，利用验尸常识毁灭了证据。宋慈却想出了个绝招，破了案。

和嫌疑犯对簿公堂时，他有在断狱手段上技高一筹的得意。

但，真的带嫌疑犯去现场还原死者被害痕迹时，他又毫无之前的意气风发，而是痛心隐忍的。

颤抖又愤恨地拉起嫌疑犯，咬牙道：这就是你杀害我孟贤弟的证据，你要给我贤弟偿命！

这一扬一抑，两厢对比，一个以洗冤称绝、但宁可天下无冤的宋慈，就活化出来了。

问世

说来惭愧得很，飘飘第一次看这剧还是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肛门红肿”。

第二次看这剧在b站，被弹幕逗得全程发笑，刷完一遍，脑子里就剩下“宋大人心里横着一个男士（难事）”“郭达·杰森·斯坦森“之类的段子。

到第三遍，才渐渐品出些况味。

但，依然对郭达演的刁光斗，印象深刻。

他虽然是反派，论才华，却不在宋慈之下。

若赌老谋深算、谙察官场之道，更是远超宋慈。

他和宋慈好比硬币的正反两面，可以说是整部剧中宋慈最强的对手。

刚出场，在包庇罪证全被宋慈掌握的情况下，在还能给宋慈上课。

更有趣的是，不论是热播的当年，还是如今，都有大批“刁光斗派”对其发言力挺，认为很有道理——

是人哪儿有不犯错的

可凭什么就你摆出一副比圣人还圣人的面孔

抓住别人一点儿小过小失，就把人往死里整

这可是活生生的人世间

人有七情六欲，并非过错

天底下，官场上

哪有你这么死心眼的

到结局时，他更是利用反侦察手段，摆了宋慈一道。

故布疑案，害得宋慈错判冤狱，蒙冤的嫌疑人悲愤撞死。

宋慈正愧疚着，刁光斗上门来激他，说你父亲宋老提刑，当年因错判一桩冤案，以死相报。

如今你也错判误命，为什么还不去死？

这一段何冰的表情处理真的太绝了，悲愤，自愧，忏悔，不甘——

于是宋慈求死，被人劝住，痛定思痛，静下心来查案，最终获破，刁光斗是收集、掌握了百官的把柄，才在京畿作威作福。

这设定，有点类似《雍正王朝》的百官行述。

而当宋慈逞泼天大勇，把这八口箱子，连夜运到天子脚下时。

殿外文武抖如筛箕，皇帝却在龙案上装睡着，打呵欠。

皇帝甩下一句，宋爱卿先去歇息，朕再查看查看。

可当宋慈走出殿外，官员们上来求情质问，就在他狠批官员不忠君爱民之时，背后大殿却突然起火。

皇帝出来说”朕躬无恙，只是宋爱卿送来的八口箱子，本都是易燃之物，付之一炬了。”

百官大松一口气，宋慈霎时明白了内中真情。

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百官跪安皇帝，他却一步步走出。

这一段逆行的镜头，有一种苍凉沉重的悲伤。

悲伤，但不悲愤。

因为“愤”是需要动力的，他此时已经没有了。

第二日，宋慈便悬印归隐。

望着他洗冤禁暴二十余年的提刑衙门，眼神清醒又无奈。

他知道，大宋这半壁江山，也终将无法维系了。

而失去百官把柄傍身的刁光斗，自然是命如草芥，大臣们恨不得生啖其肉，群扑而上，画面摇到桌上的围棋子，落了一地。

这个镜头很有深意，故事已经是尾声了。

白的正义之士，离去了。

黑的邪恶之徒，死掉了。

明明应该黑是黑，白是白了，却依然是这么个黑白不分，混沌胶着的状态。

倒让人想起打不死的小强吴四水的那番话——

不要以为就凭你一个宋慈

就能澄清玉宇，平尽天下冤狱了

别说你一个宋慈，就是十个八个

也休想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

最近，这段台词也常被拎出来讲。

似乎，宋慈无用，清官无用，冤情永远有。

你看，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了——

学法医救不了大宋。

时至今日，孩儿方才明白

若要世道清明，除恶扬善

单凭我等仗义执法，查凶审案

是无济于事的

但，若单纯这么理解，则和拿鲁迅"学医救不了中国"当段子的废青没什么两样了。

鲁迅弃医，是为了从文。

是因为他找到了更有力、更治本的方法。

而宋慈悬印之前，也依然扳倒了刁光斗。

说是无济于事，其实已济之万一。

很多人都觉得《大宋提刑官》的结局过于丧气，让人绝望。

但在飘飘看，它其实是魔鬼编剧抛给观众的最后一问——

如果十个八个宋慈，依然不能使天下无冤，那这些人应该如何？

是废宅在家，避世不出，同流合污，还是保持初心，尽自己能尽的力？

而大众，是希望世上无斯人？

少斯人？

还是多多益善呢。

这答案，飘飘后来在另一部电影中找到了，我想说的——

《英雄本色2》中，宋子杰为查洗钱案件负重伤，阿健送他去医院，不解道：春风吹又生，就算给你破了这单案子又能怎样？

杰仔笑笑，说，始终要有人去做的。

不能如孙猴子舞大棒一般，扫清天下浊，但，总要有人去做。

世有冤案，故有宋慈。

世有刁光斗，故而需要更多的宋慈。

乌云不会尽吹散，但总要，长驱鬼魅不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