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重阳lp

首先很难把《无悔追踪》当成一部“正经”的谍战剧看，因为这部剧更像是一段两个不同信仰的人在相爱相杀的几十年中彼此一同见证的历史。

《无悔追踪》是以“谍战”之名讲述新中国成立后，自1949年到1988年之间的北京城变迁。

鉴于此，这部剧当年受到的争议颇多，比如“为什么要塑造一个‘好特务’？”、“为什么要揭伤疤？”、“那些过去的‘运动’为什么要拍得这么细？”等等。

但也正是这样，让《无悔追踪》在今天的近似题材影视剧中显得尤为珍贵，甚至即便放在现在看，也能让观众思考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

《无悔追踪》首播于1995年，北京电视台出品，导演是尹力，编剧是张策（同名原著小说作者）与史建全，出品人是郑晓龙。本剧采用的是“双男主”并行叙事，所以“男一号”是王志文老师与刘佩琦老师。同早已成名的王志文相比，这部剧可算是刘佩琦的经典代表作之一，同时在当年尚属配角的何冰老师、青涩的李冰冰女士、甚至后来在《还珠格格》中饰演令妃的演员娟子女士都占据了重要戏份。

一

一句话，几十年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肖大力（刘佩琦 饰）以人民警察的身份登场，巡逻时他路过剃头铺包师傅（李丁 饰）那里，听见包师傅和徒弟孙焕彰（何冰 饰）赞言天安门放炮庆祝的事情，当中有个高个年轻人止住他们的话，解释放的是什么样的炮，工作原理是什么。

这一耳朵让肖大力询问身旁的留用（原国民政府）警察王六斤（李连义 饰）：“这说话的是什么人？”

王六斤瞅了瞅，说：“他叫冯静波，是咱们这的教书先生。”

于是肖大力心里起疑：一个教书先生怎么知道枪炮原理？

这个问题后来围绕在他心里几十年。

为了探寻这个问题，他特意请示上级主动搬到冯静波（王志文 饰）住的院子里同他做了邻居。在随后的漫长岁月中，他夜半时常听到楼上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声音：

“5182号同志，收到请回答……”

在肖大力决定搬来之前，夜半时分，在冯静波的卧室里，他和另一个人的对话印证了他的猜测，那人对冯静波说：

“资本主义不如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如三民主义……组织决定让你留下来收集信息，同时接受下一步工作指示……”

泾渭分明，肖大力要的答案观众也早就知道，接下来只是两个人彼此之间的斗智斗勇——

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我不说你不说都不说。

一个意在潜伏，一个要抓现行。很多年后重看时才发现，冯静波似乎一点坏事没干，那台“组织”留给他的收音机成了摆设。相反他彻底融入了新社会里，在肖大力时常冷峻的眼神中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一个行、一个看，两个人在彼此“伴随”中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各个重大历史事件和各类运动。观众们也通过旁观者的角度慢慢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这是“谍战”剧。

在《无悔追踪》里，涉及到的“谍战”戏并不多，始终只是围绕着肖大力绞尽脑汁也要抓到冯静波的把柄，以及冯静波的矛盾心情：

他知道“组织”随时都会跟他联系，犹如一个被判死缓的犯人一样，知道结果，但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来。

更崩溃的是，肖大力还要抓潜逃的恶霸“六阎王”，而这个人可能就是会与冯静波联系的“上线”。所以作为邻居，每回肖大力在院子里嚷嚷抓特务时，冯静波有那么一二刻，以为自己已经被“关”起来了。

事实上肖大力确实关过他一回，是把他关在院子的厕所里，但不是因为抓到他“当特务”的实处，而是因为他的“感情问题”。

二

两段情，叹人间

肖大力怀疑冯静波，但除了他与派出所有限的几个人以外，他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自己的怀疑。

北平解放后，他与妻子刘亚琴（孔琳 饰）一起搬进了冯静波住的院子里，阴差阳错，刘亚琴还成了冯静波一个学校的老师，两个人做了同事，还十分有共同语言。

这对夫妻是老少配，而且文化程度相差甚大，于是作为本剧“颜值第二”的女主角之一，刘亚琴每每与冯静波谈笑风生甚至结伴而行时，十分有CP感。甚至在家里也毫不讳言对“冯老师”的欣赏。不过，这个情节也凸显出肖大力的人格魅力——

没文化，但坦荡十足。

这种坦荡让他不装、不虚伪，也看着十分死脑筋。

坦荡到什么程度呢？

在面对“运动”的时候他琢磨了一下，问：

“我觉得吧，要是我们做的事敌人也赞同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错了？”

结果上级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你不要党籍啦？！”

肖大力粗鄙，认死理，但不是不讲道理，“革命”开始后别人冲击校园，他作为派出所所长把自己儿子也拘了起来，理由就是“不能影响孩子上学”，即便在被“小将”们带走、被迫害，甚至被打伤一条腿后，他还是会认为“我们是好人打好人，误会了。但你冯静波不同！我就不信你这个癞蛤蟆能滋出两丈的尿去？！”

为了搞清纠缠在眼前这个“冯老师”身上的疑问，肖大力不惜从医院里“潜逃”，结果导致了自己妻子终于承受不了压力悬梁自尽……

而本剧的另一位男主角冯静波，这几十年来也不好过，他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其次才是背负“信仰”的“战士”，但这个战士本身也是怕死的。为了不暴露行踪，甚至为了掩护自己的身份，他选择与妓院里使唤丫头出身的大眉子（岳秀清 饰）结婚，这个决定让年轻时的他后悔不已。

在本剧中有两场戏诠释了他的痛苦：

一是大眉子的母亲和弟弟从老家来城里住，妻弟偷偷卖大蒜，在当年算是“投机倒把”结果被派出所抓了，大眉子的母亲知道所长是肖大力，是女婿的邻居，他老婆还是女婿的同事，于是嚷嚷要他去说情。

读书人脸皮薄，冯静波不去，老太太在院子里就嚷嚷起来，粗俗的话语把他气得说不出话。

一是小舅子虽然被放出来，派出所要求他写检查，老太太又让冯静波写，冯静波说我又没错为什么让我写？老太太又骂：

“你连检查都不会写还是读书人吗？”

长大后，再看这段戏，我想起网上有个问题：

两个文化程度相差悬殊的人能否在一起？

冯静波、肖大力这两个人的婚姻可以说是对这个问题的完美解答，因为都可以参考。很多年后，另一部热门电视剧《父母爱情》也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分人。

对于本来就没有什么爱情的冯静波来说，大眉子只是一个“掩体”，同肖大力那种“拎着手榴弹找情敌算账”的二愣子式的爱不同，冯静波从心里是看不上大眉子的。这也是后来他出轨了校长女儿徐小妤（刘欣 饰）的原因。

当大眉子知道冯静波出轨后，院子里的人都听得到她一声怒吼，等大家冲进来时，人们只看见冯静波坐在椅子上，脸上都是抓痕，而大眉子则一边说着脏话一边哭。

所以，同为劳动人民出身的肖大力才把冯静波关在厕所里，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的问题。

冯静波说：“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

肖大力说：“我说的除了感情，还有别的事。”

两人之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还会存在很多年。

三

观沧海，只问天

互相憋屈的行走于历史的时光中，收音机成了“古董”、剃头铺改叫“理发店”，失去爱人的肖大力和凑合过了半辈子的冯静波迎来了新的时代。

在时代的变化中，他们都老了，也都落伍了。

肖大力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年人们买肉要买肥肉如今要买瘦肉？为什么自己的儿子（郝戎 饰）会越活越窝囊？为什么工人和农民慢慢地不再是光荣的身份？为什么自己看着长大的邻居丫头远远（娟子 饰）会陪着外国人去涉外宾馆，做了清洁工嘴里不屑的“躺着挣钱的主儿”？为什么他的执着和坚持成了年轻一代嘴里的“脑子有病”？

冯静波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的老婆和女儿（李冰冰 饰）对自己越来越疏远？为什么“南望王师又一年，王师只剩宣传连”？为什么“反攻”了几十年，似乎越“反”越“远”？为什么昔日大家喊打喊杀的“六阎王”以台商身份回到大陆后，竟没有人再提当年的血债，反而把他捧为座上宾？而自己这个潜伏了几十年，耗尽一辈子的人又算什么呢？

所以，他喝了酒，当着大家的面说：

“我就不信，这癞蛤蟆还能滋出两丈的尿去？”

人家赶忙把他拦住：

“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肖大力了？”

“相爱”相杀，大概就是这样。

有意思的是，肖大力对冯静波从头到尾只有鄙夷，鄙夷他拿婚姻做掩护、鄙夷他出轨、鄙夷他穷酸书生气、鄙夷他卖弄学问，惟独不鄙夷他的人格，甚至在当年最疯狂的年代，他都坚持一定要掌握证据才能抓人。

冯静波则对肖大力只有尊敬，气他倔强但尊敬他、气他不尊重个人隐私但尊敬他、气他不支持两家儿女婚姻但尊敬他。

最后，当冯静波明白，原来大眉子早就知道自己的特务身份并烧掉了“委任状”，只能告诉女儿不要跟肖家儿子在一起后，憋了几十年，冯静波在痛苦中释然：

我认了，就这样吧。

一天清晨，肖大力出门，看到地上有封信，冯静波在信里说：

大力，你猜得没错，我是特务，代号5182，我去自首。纠缠了几十年，我服你了。

四

后 记

我第一次主动、自觉、认真地讲一部近三十年前的电视剧，至此还有很多剧情和细节没有写，只是写着写着，我发现为什么当年《无悔追踪》播出后会引起很多的争议甚至是批评。

1949-1988，新中国经历了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各种运动，剧中有一场戏，冯静波受不了肖大力的怀疑，像报“贯口”一样说“你算算，从建国到现在、四清四不清四小清……哪次我落后过？”

肖大力的上司马大胡子（侯堃 饰）进城后光速与原配农村妻子离婚，与妇女主任结婚，“困难”时期结发妻的孩子进城投奔他，夜宿在冯静波的学校里，清晨去食堂找吃的，结果吃得太撑噎死（大脖子病）了，冯静波说他们老家都饿死人了，肖大力不干了，说他是恶毒攻击政府把他抓了起来。放出来后，冯静波轻声对他说：“那孩子老家没人了……”肖大力不再愤怒……

至于包师傅的徒弟孙焕彰抗美援朝当兵结果被炸弹震晕，被燃烧弹烧掉一只胳膊当了俘虏，回国后一直入不了党；除四害、大跃进时全民的癫狂；关闭妓院让妇女集体接受文化教育安排就业等，对应剧情在改开后的种种现象，几乎都成了一种讽刺。尤其是昔日的刽子手“六阎王”以到大陆寻亲投资的台商身份出现时，当年那些义愤填膺的人全都换了副面孔，更让这部剧的历史价值和社会价值得到了提升。

对比同名原著的短篇小说，《无悔追踪》在编导主创的构思里，用短短二十集构建了新中国的发展历程，不矫情地歌颂、不刻意地批判，只是用镜头带领观众“浏览”祖父辈和父辈们曾经经历的各种事件，以及在这些故事中所有人的表现。

善于迎逢懂得“与时俱进”的人活得很好，而恪守原则的人却只能哀叹不公。至于大跃进时，冯静波站在被拆毁的炉子前黯然，那炉子是他独自研究出来要给学生们做饭热饭用的，却被众人拿来做了“先进”的表现，他只能哀叹一声：

孩子们又要吃冷饭了。

身后的肖大力欲言又止，他也许本想说你这“反动言论”可让我抓到了。但想想，似乎有道理。

因为肖大力也是个正直的人。

至于最受诟病的结局，可能是冯静波的自首：

你没有抓到我，是我自己主动认的。

你也抓不到我，因为我没干过坏事。

这在当年的影视创作中不可想象，如今也不可想象。

因此，我才下了点力气简单地介绍这部《无悔追踪》。

它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正必胜邪”，“敌人”也同样有信仰、不屈服，有人性、值得尊重。

难得，很难得，太难得。

如果说它立场不明，它偏偏只是陈述了一段真实的历史。

如果说它忠奸不分，在那段历史里，谁忠谁奸却一目了然。

幸运的是，如今这部剧在各大平台上都能观看，对于一部优秀的、不掩饰的、客观公正的文艺作品来说，更难得。

无悔追踪，不能只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