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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道风兄弟三人在巷子里大摇大摆地走着,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巷角隐藏的欧阳和守备军,笑一笑,或招招手,这种肆无忌惮叫欧阳担心,也为之恼火,他拼命打着手势,却让四道风更加来劲。
巷口忽然传来日军的说话声,欧阳做了一个手势,守备军全藏进了巷角和门洞,四道风几个却置若罔闻,继续向传来声音的巷口走去。
欧阳的手都挥酸了,四道风终于在险险走近巷口的时候猛托了古烁一把,古烁腾身上了旁边的院墙,四道风在墙上垫一脚蹿了上去。两人伸手把皮小爪拖上去却出了娄子,皮小爪那一只手使不上劲,连踢带蹬把一块墙瓦给踢了下来。欧阳急得眼里直冒火,四道风伸手把瓦抄住,冲欧阳无声地一乐。
两名巡逻的日军来到了巷口,欧阳等闪身在门洞后。他看着四道风几个鲁莽地往院墙那边一跳,三个人落地的声音不可能不惊动一墙之隔的日军,欧阳急得在自己头上狠捶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可他没听到动静。欧阳睁开眼睛,墙头上那三个人消失了,却攀着三只手。四道风和古烁各用一只手吊在院墙头,另一只手把住了勉强支撑的皮小爪。
日军例行公事地往巷子里扫了一眼,离开。
欧阳看着墙头上那三只手终于消失,他赶过去,听着那边轻微的脚步声远去。即使是看着那道墙,欧阳担心的神情也不能稍减。
东张西望过来的华盛顿吴一头撞在他身上,欧阳一把拉住。从巷口望去,街角是日军的一道重卡,卡子上架着的机枪把几个一览无余的路口都封锁了,那也是四道风他们要在此处越墙的原因。
欧阳低声说:“在这儿等,手榴弹一响,四百个数。”
六品推推他,指指四道风刚越过去的院墙,他不太明白。
欧阳笑笑,“他们绕弓背了,他们道熟。”
“他们真行。”华盛顿吴由衷地感叹。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欧阳显然完全不同意他这个说法。
他们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关卡等待那声爆炸。
关卡上的日军踱着步抽烟,因为不能随便开枪射人,所以他们不太满意这个任务。机枪手无聊地打开弹仓,看看里边打不出去的子弹,又关上。
一名日军调笑着哼曲,“仓木有一支枪,仓木的子弹射不出去,仓木……”
“闭嘴!”仓木狠狠地用枪瞄着虚无的目标。
欧阳仍掩在巷角等待着,他忽然发现对面街角出现一个人,那是小乞丐。他大概快饿晕了,摇摇晃晃在街头寻找着不可能存在的食物。因为房屋的遮掩,他看不到那几个日军。
欧阳竭力做着手势,那孩子终于发现了他,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反而茫茫然往前走了几步,他一下暴露在日军的视野。
“站住!”仓木拉动枪栓,小乞丐转身,欧阳绝望地看着他。
仓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枪口下的孩子,另一名日军在一旁提醒着他,“仓木,命令是只能杀死太靠近关卡的中国人。”
仓木愣了一下,掏出一块干粮,笑逐颜开地扬起,“食物!过来给你食物!”
小乞丐不知道他说什么,但食物勾起他全部本能的需求,他愣愣地看着,又转头看看欧阳。欧阳无声地说着“别去”,但那孩子犹豫一下,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机枪手勃然色变,推弹上膛,“站住!此处已经封锁!禁止进出!违者格杀!”
那孩子不知道这喜怒无常的家伙在嚷什么,吓得进退不得,仓木的同伴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仓木你真是太幽默啦!”
“你已经违反了帝国陆军最高本部的命令!你的死啦!”仓木玩得高兴之极,他从机枪觇孔里瞄定了那个孩子,他是绝对打算开枪的。
欧阳将头死死抵在墙上,另一只手死死摁住了身边一个守备军,他忽然看见四道风的身影在对街的屋顶上一闪而逝。
“糟糕!”欧阳脱口而出,在弓弦上发生的事情弓背两端自然都能看见,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仓木把第一梭子弹打在那孩子身左,第二梭打在身右,他并不舍得马上杀死他的玩具,直到他的同伴提醒他,“好啦!别浪费子弹!”
仓木终于对准那孩子的额头,他的手指压下扳机,一个快速点射,机枪手带着三个弹孔摔倒。
欧阳睁开眼,回身猛推了华盛顿吴一把,“快撤回去!全部!”他已经意识到全盘皆输,可四道风根本没给他那个时间,盒子炮独有的点射声又响了一次。他跳下墙头,墙下刚转过身的一个日军被他打倒。四道风毫不犹豫地跳到关卡前,抱着那孩子滚进门洞,他冲着墙那边嚷嚷:“二的三的——”
被他叫的两人从墙头上把两个手榴弹甩了过去,轰然爆炸,烟尘未歇,四道风揽着那孩子冲到巷口的欧阳身边,他把孩子推在欧阳怀里,欧阳转身推给正要去摸刀的六品,他气急败坏地对四道风吼:“你干什么?!”
“做掉五个!”四道风没心没肺地举起一个巴掌。
工事里还有个鬼子在哼哼,四道风拧开一个手榴弹就要甩过去,欧阳一把抢住,“我跟你说过什么?”
“我忍不住!”
手上的手榴弹在咝咝作响,街那边闻声的一队鬼子冲了过来,欧阳只好把抢在手上的那个手榴弹甩了过去,“撤退!出不去了!”
四道风对他的两位死党招手,“风紧扯呼!下回再说!”他想往来路跑,欧阳又一把揪住,“回去?行里的老百姓全得死!”
四道风想想也是,“你说上哪儿?”
欧阳已经彻底绝望,“找个死也不会拖累人的地方!”
他看看爆炸烟尘消去之处,四道风算把马蜂窝捅到十足了,满街的鬼子冲了过来。欧阳照着刚炸开的关卡跑去,守备军边打边撤地跟在后边。
刚冲过烟尘的欧阳发现迎面又冲来了一队鬼子,四道风痛快淋漓地放着枪,欧阳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带路!这里你熟!”
“是啊,盖沽宁我最熟……”他看着欧阳要吃人的样子,又甩了个手榴弹后钻进了旁边的巷子。
他身后有守备军陆续倒下。
爆炸和枪弹追在身后,欧阳和守备军跟着四道风冲进一条巷子。这条巷子长而幽静,拐角在遥远的尽头,院墙高深,可以隐蔽的地方只有几个紧闭的门洞。四道风兴致高昂地钻进了第一个门洞,双枪在手,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他拉了六品一把,“快躲快躲!鬼子就来了!”
欧阳挤在四道风和六品身边,守备军本能地挤在几个门洞后。
“你把我们带什么地方来了?”欧阳愠怒。
“这叫一线天,易守难攻,我们杀他个回马枪!”
欧阳还没来得及发表异议,第一队鬼子已经冲到巷口,他们看着这条巷子立刻站住了,第一排人端枪戒备。
欧阳气急地压低了声音,“这是死地!”
“活地!三国里卧龙先生一看这地形就计上心头!”
“这不是三国!你也不是卧龙!”
四道风不再理他。
第一排鬼子已经靠近这个门洞,他胸有成竹地掩在门洞后,但那队鬼子就此不动,几个鬼子拧开手榴弹往巷子深处甩去,躲都没地方躲,门洞后的几个守备军闷哼一声软倒下来。
四道风终于有些发傻,看看欧阳,欧阳无能为力地苦笑,“打过仗的都知道,这地方……手榴弹真是太管用了。”
六品咬咬牙,放下还抱着的小乞丐,他打算冲出去给别人换一条活路,可几个守备军在他之前做了这件事,他们冲出隐蔽处,射击。
日军的枪械早蓄势待发,枪弹攒射下几个人栽倒。
“手榴弹。”欧阳向四道风伸出。
“什么?……甩光了。”他看看欧阳的表情,“你就给我八个。”
“我给你的是全部!”
又有几个守备军倒下。欧阳他们因为靠得太近反被忽略,当意识到生气已经无济于事时欧阳平静下来,他看着四道风凄然笑了笑,“再见。”
他正要往外冲,四道风一把把他拉住,欧阳顺着四道风的视线看去,隔着院墙一个东西正飞向日军,那是一个塞得满满的麻袋包,一根悬垂出来的引火线冒着火花。麻包径直落进挤在巷口的日本人里。
欧阳刚把四道风和六品推在门洞里,就爆炸了,声音响彻云霄,震波让整条巷子的砖瓦和着玻璃如下雨一般掉下。
巷口的烟尘久久不散,里边传来日本人的呻吟声。
一个人从墙上跳下,狼狈地摔在欧阳面前,烟尘中欧阳看不清那是谁,那身影扔下一声“快走”后爬起来就跑。欧阳愣了一下,墙上又跳下几个人,其中一个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欧阳一看,是邮差。他终于醒过神来,一路敲打着幸存的守备军让他们跟上。
当几个焦头烂额的日军从烟尘里冲出来时,巷子尽头仍是望不透的烟尘。
夜色渐临。
欧阳跟着那几个人拐进又一条巷子,他忽然愣了一下,他曾在这条巷子里见过一个叫赵老大的人。欧阳不由自主看看前边带队的那个人,他已经推开旁边的一扇门洞拐了进去。
枪声和爆炸声还在零星地响着,欧阳进了那个门洞所通的院子,他回头看看,几个人正用杂物和一面假墙把这条巷子布置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邮差在一间绝不可能呆下人的房子前站住,他推开那道简陋的柴门,示意跟着他的人进去。欧阳诧然,因为那小棚子绝不可能塞下两个人。他突然醒悟过来,这屋子只是为一个地道口而修筑。
欧阳听着身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然后看见那张久违的脸,“赵老大。”
赵老大在夜幕下是同样苦涩的笑容,“等了你好久,请。”
“我也等了很久。”欧阳弯腰走进那间似乎有无穷容积的房子。赵老大没有进去,邮差在最后将只能内开的门关上。
欧阳下到地道,这地方显然不是仓促造就的,土壁上有木柱支撑,上边接着不知从哪里扯过来的电灯,一个水龙头里水珠滴答到下边的木桶里。
“你们一直藏在这里?”欧阳很难掩饰他的惊讶,这已经自成一个世界。
“换了好几个,这是最后一个,恐怕也是最安全的一个。”邮差多少有些得意,拿一个风灯给欧阳照着脚下的阶梯。
“很不错的地方。”
“挖了六个月。老唐说,这地方也许得用上六年。”
“六个月前就觉得鬼子会来?”
邮差点点头,神情里充满对他提到那人的尊敬。
越往里走空间越大,储存的食物在架上,电台上挑着用蚊帐改的防尘罩,那种细密入微是凭欧阳的急智做不到的,欧阳看了越多细节也就越对那个叫老唐的人充满尊敬。
地道终于到了头,欧阳站住,刚进来的四道风和守备军都在这里。他们的讶然比欧阳更甚,正坐立不安地四处看着。
邮差拧开墙边通往地面的一根铜管,仔细听了听,“鬼子没追来,大伙可以放心休息,”他冲周围所有的床做了个手势,“所有的,吃,喝,睡。”
几个人局促地坐下来,但更多的人看着那些吃的,直到邮差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欧阳走向邮差,“我想见赵老大。”
“他要去办些事,可能明天才能回来。”
“但是……”
“他说你应该休息,整个沽宁你大概是最该休息的人。”
“到了这里就是休息。”
邮差笑了笑,“同志,如果说身体是本钱,你真是个没多少本钱的人。”
欧阳摊摊手,他连争执的力气也没了,他从旁边的床褥上拿过一块布往地上铺,想把床留给别人。
邮差拿走那块布:“不,你上那儿。”
他指的地方是旁边,用布帘遮着,显然是相对优越的一个地方,而这种优越让欧阳恼火,“不,我就在这里,那里留给伤员吧。”
邮差笑笑,“那不是给伤员留的……不,那是给伤员留的。相信我吧,除了你没人会去那个地方。”
欧阳看着那个古怪的笑容,往那个小小的独立空间走去。四道风有点忿忿地回头看了一眼,在小乞丐的头上胡噜了两下。
欧阳小心地拉开布帘走了进去,里边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也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床边勉强能站下一个人。欧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急促起来。他站在墙边,站了很久,但该死的黑眩久久不退,他只能勉强看出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思枫。
思枫轻轻动了一下,“欧阳。”
“哎。”
思枫吐了口气,“我想是你,我听见你说话了。”
“我也是……我是说,闻到你的气味。”
“药味。”
“是你的气味,我知道什么叫药味。”
“你用不着把每件事都说得这么清楚,这样……太学究。”
欧阳笑了笑,他一直有些糊涂,直到什么东西触到他的手,那是思枫的手。欧阳下意识地握在手里,立刻觉得不对,“这样不好,这样人家……大家会误会的……至少,应该把帘子拉上。”
思枫没有放手的意思,欧阳再次觉得不对,“你说,拉上帘子,大家会不会更加误会?”可又突然下了决心,“还是拉上比较好,在我没来的时候它就是拉上的,那么现在并不见得因为我来了它就要是打开的,对不对?别人愿意怎么想都可以,但是他们应该想到,拉上了帘子,才方便于你的休息。你受伤了,是重伤,不是吗?”
思枫仍没有松手的意思。欧阳终于明白手不可能被松开,于是用没被握着的那只手拉上帘子,他现在终于有勇气凑在一个较近的距离看着思枫。
思枫躺在床上,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你该休息了。”思枫说,“这几天地上总传来消息,你在干什么,你又干了什么,有说你头脑发热,有说你智勇双全,我只想你到底有没有时间睡觉。”
“睡了。”
“睡了?”
“总有十来分钟吧?”
“两天?”
欧阳笑笑。
“睡吧。”思枫让出身边一块地方,这个动作很自然,毕竟他们这样生活过三年。
欧阳很自然地躺下,确切说是趴下,因为这样方便看着黑暗里的那个人。
“闭眼。”思枫催促着。
“睡不着,也不打算睡着。”
“你撑不了多久。”
“能撑很久,打个赌?”
“不赌,你太好胜。”
“我错了。”
“什么错了?”
“我不该拉上帘子。”
“别跟帘子过不去了。”
“可我想看见你,这光线太暗了。”
思枫没说话。
欧阳继续说:“你知道吗?越熟的人忘得越快,就这么三两天工夫我忘了你长什么样。”
“我也是。”
“下次再兵分两路,咱们得彼此留张相片。”
“同志,你忘了我们都是不照相的。”
“是啊是啊,真是坏习惯。”
“你真的可以睡了。”
“我能撑很久。”欧阳模糊地倔强着,然后真的睡着了。思枫看了他很久,轻轻地把被子一点点扯到他的身上。
“我刚想明白,帘子拉着,但你可以开灯。”
思枫停止了动作,直到发现欧阳只是极清晰地说了句梦话,才又给他盖上被子。
欧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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