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哈莉亚·杰克逊:她火热的歌声是清凉剂

阿水

1937年玛哈莉亚·杰克逊(Mahalia Jackson)出唱片的时候,大厂牌是不把福音音乐放在眼里的。原因很简单,他们认为听这种音乐的都是穷鬼,根本买不起唱片和唱机。玛哈莉亚最早的78转唱片果然卖得很差,但厂牌老板不肯放弃她,让她改唱布鲁斯。当时只有14岁的玛哈莉亚·杰克逊拒绝了。她相信通过梦境传递给她的天命。

1969年“爱之夏”的那个夏天,三十多万人参加了距离伍德斯托克100公里的纽约市哈莱姆区莫利斯山公园(现更名为马库斯·嘉维公园)的另一场音乐节——哈莱姆文化节。在这场后来被称为“黑伍德斯托克”的文化节上,玛哈莉亚·杰克逊已是“福音女王”。年轻的梅维斯·斯台普斯(Mavis Staples)以有幸与她合唱《Take My Hand, Precious Lord》为毕生骄傲。

玛哈莉亚·杰克逊:她火热的歌声是清凉剂

1960年,洛杉矶,玛哈莉亚·杰克逊 视觉中国 资料图

那一年距离玛哈莉亚的死亡只剩三年。演出当天她身体不适(所以才与梅维斯合唱)。但只要看过录像,不管之前是否听过她的盛名,她一开口,都必定惊讶。惊讶她的外表和声音的结合如此超然世外,直捣人心。

玛哈莉亚的卷发像一顶假发,胭脂的颜色很奇怪,仿佛亮玫红色衣裙的颜色不自然地映到脸上。她双眼含泪,牙齿缺失,镜头迷恋这副怪样,几乎贴到她的脸部。她脖子上的褶皱层层叠叠,像一尊经过岁月侵蚀的铜质神像,被信徒披上绫罗绸缎顶礼膜拜。梅维斯也很出色,但在那个夏天,她离玛哈莉亚还差很远。玛哈莉亚的现场和录音室版本截然不同,她抓起话筒,发出强悍的声音。优雅和忧愁是留给老式唱片的,现场的玛哈莉亚抛弃语言,断续和涌动完全出自她的内心。她看上去像忽然双目失明,本该从眼睛里射出的光经过厚实腔体从口中喷出。

玛哈莉亚·杰克逊用三十年的时间,让贫穷南方的音乐成为北方大都市众人为之痴迷的主流音乐。

玛哈莉亚是当年的碧昂斯(Beyoncé)。她的身形似巨塔,满腔的液体晃动,第一个音符唱出口之前先已发出沸水的震动。既一开口,她声音比身躯更巨大,似电闪雷鸣,迫使听众接受暴风雨的洗礼。这种体验,曾被她早年的声乐老师斥为不体面。这种声音太赤裸,情感因无从隐藏而使人战栗,被正派人士当作江湖术士蛊惑人心的把戏。

音乐人、厂牌主理人马修·E.怀特(Matthew E. White)把玛哈莉亚之于现代福音音乐比作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之于爵士:“他们都是一种音乐进入现代的初代型,第一块砖石的奠基人。”

玛哈莉亚像一只长期漂浮在天空的飞艇。她存在的时候,人们未必意识到这片熟悉风景对自己的影响。加利福尼亚R&B歌手法娜·休斯(Fana Hues)的祖母曾经在她小时候告诉她:“你唱起歌来活像玛哈莉亚·杰克逊。”她不置可否,至少声音完全不像。等长到18岁,她去拉斯维加斯参演一场秀,唱了玛哈莉亚的《Precious Lord》,发现那首歌像一座高山。她费力攀登到顶峰,才发现登山的窍门。“今天的R&B已经积累下许多登山的技巧。但玛哈莉亚·杰克逊不需要。她自己就是一座高山,体内蕴藏力量的源泉。”休斯试着学习玛哈莉亚,放下她习得的各种技巧,步行来到山脚,用简朴的方式唱歌。“只有这样,才能触及听众的深处。”

鉴于年代、肤色和流行风向,玛哈莉亚·杰克逊的成名是极幸运的偶发事件。拒唱布鲁斯之后,她回到教堂和宗教活动的现场唱歌,靠挨家挨户推销婆婆的自制化妆品糊口。另一家厂牌Apollo找到她,1947年发行的单曲《Move On Up a Little Higher》传到芝加哥DJ斯特茨·特克尔(Studs Terkel)耳中。他在自己的频道反复放这首歌,几乎成为背景音乐。一个月不到,这张单曲唱片在芝加哥卖掉五万张,此后的全球销量到达800万张。

现在已经很难想象买一张只有一首歌的唱片回家,反复聆听,小心保存,唱针在岁月中渐渐磨平纹理的生活。但当时就是这样的。北方的教堂接受了玛哈莉亚南方的声音,主流市场也接受了。人们愿意借她的声音做梯子,逐级上升直到触及超验。

可以把玛哈莉亚·杰克逊看作一个灵媒。唱歌的时候,她超过自身的存在。她是一个温暖的灵媒,声量大,但温柔,和风细雨像母亲哄孩子睡觉,歌声如同温暖的海水包裹住你的身体。

玛哈莉亚·杰克逊自己的母亲在她五岁时就死了。她由阿姨杜克在新奥尔良抚养长大,童年起就在教堂唱新教的赞美诗。杜克对她们的信仰有严格要求,禁止她参加附近的圣灵降临派教堂活动。但他们的音乐吸引了玛哈莉亚。她跑去偷听,那座教堂里激情四溢又混乱难测的歌声融化进她的声音。她吸饱这种音乐的狂放,把自己变成教堂唱诗班里不适宜合唱的分子。她唱得太投入忘我,声音脱离和声自行跳出,只能连人一起被请出教堂。后来,她的“导师”还包括布鲁斯歌手贝希·史密斯(Bessie Smith)和玛·蕾尼(Ma Rainey),唱民歌的南方码头工人们……

1950年,玛哈莉亚成为第一个登台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的福音歌手。两年后,她开始第一轮欧洲巡演,在巴黎得到21次叫幕声。1958年,她在新港爵士音乐节的演出留下她本人最好的录音作品。同年,她和艾灵顿公爵(Duke Ellington)合作完成杰作《黑色,棕色和米色》(Black , Brown and Beige)。爵士的核心是直觉、本能与意愿、决心的结合。未受过专业音乐训练的玛哈莉亚两者皆有。

玛哈莉亚事业的成功穿越种族、国界和音乐类别。但她这个人本身几乎没有变化。外形还是内心,她还是那个你会在礼拜天的教堂雷打不动遇到的壮硕女士,笑容温和。社区里的人都知道,她经历过几次不幸的婚姻。首任丈夫嗜赌成性,卷走她的积蓄。第二任丈夫打她、出轨,在她健康每况愈下的1960年代避开她。人们很难不这么想,她在用痛苦孕育歌声。既然人们会一遍一遍地播放《Precious Lord》减轻痛苦,没理由她自己不会这么做。

她说:“钱财吸引苍蝇。”玛哈莉亚·杰克逊从美国南方来,她和跟她相同肤色的所有人一样懂得肤色的含义。她乐意把自己的影响力借给平权运动,为困在监狱的运动人士筹措保释金,和马丁·路德·金(Marin Luther King Jr.)紧密合作。

一直以来,福音歌手有远离政治纷争的传统。但因为金博士的教会背景,使玛哈莉亚可以在不远离传统的情况下做她认为正确的事。

1963年8月28日,超过25万游行者聚集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玛哈莉亚唱了《I've Been Buked》。金最后一个登台。玛哈莉亚通过他的工作人员得知,讲稿里充满长音节的难懂词汇。她凭经验知道这样的讲稿必定效果不佳,从台侧喊来金,告诉他:“别说这个,把你的那个梦想告诉大家。”

《我有一个梦想》在玛哈莉亚的灵光乍现中撞弯历史轨迹。金的演讲像一曲长歌。或许他也受到玛哈莉亚的影响,就像玛哈莉亚的唱歌方式受到牧师布道的影响——稍微带点哭腔,如泣如诉,就像光柱中的灰尘跳舞。

玛哈莉亚·杰克逊:她火热的歌声是清凉剂

1970年,玛哈莉亚·杰克逊 视觉中国 资料图

金遇刺后,玛哈莉亚至死都未能从中恢复过来。她总是在更衣室和别人谈到他,说自己想他,希望他能看见后来发生的事。好像只要说够多,就能阻止他的影子变淡。金是她的好朋友。她为好朋友在葬礼上又唱了一遍《Precious Lord》。

次年的哈莱姆文化节之后,玛哈莉亚继续演出,去非洲、加勒比和日本巡演,身体越来越差。1972年1月她死了,才60岁,死于一场肠梗阻手术后。

这次是别人在她的葬礼上唱那首歌。阿瑞莎·弗兰克林(Aretha Franklin),玛哈莉亚的半个学生和继承者,此时刚刚录完《Amazing Grace》,在玛哈莉亚的葬礼上唱了一支《Precious Lord》。

喜欢玛哈莉亚的人不会因为她死了很久就忘记她。同肤色的人感激她,因为她让更多人接受这个种族原本的样子,不高攀矫饰,不俯身屈就。还有很多人通过她听到纯正的福音音乐,比如我,在纪录片《灵魂乐之夏》(Summer of Soul)之前没见过形声合一的玛哈莉亚唱歌。几分钟的老录像让一个外国人也被她吸引。她的歌声无国界,语言无壁垒。她火热的歌声是清凉剂,坚定地重申团结、友爱和体谅。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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